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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今年立秋的日期比往年稍早,也算是历经酷暑肆虐之后,人们得到的一点点补偿。立秋当天早上下了雨,老话说这叫“顺秋”,意味着这一年往后的日子就凉爽了。

  杨老师午睡醒来之后感到一丝凉意。卧室的窗户开着,有风吹过她裸露的大腿,用手摸去皮肤像是冰镇过的丝缎。夏天就这样偃旗息鼓了?秋天也未免太着急。她想着,竟惆怅起来。

  卧室里光线昏暗,窗外天空的颜色变成了阴郁的灰。这样的景色最容易让人对时间失去意识。杨老师瞟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三点一刻。她想起晚上有课,决定先去班里看看。打开衣柜,她的手指在一排衣服中拨来拨去,仔细比较着款式和颜色,最终挑了一件肉桂色的半透明开衫。

  她在玄关立了个镜子,出门的时总要侧身多看几眼。她时常怔怔地盯着镜子,就像被镜子的魔法定住一样。她喜欢抚摸自己的头发、脸颊和脖颈,尤其是脸。她从小就对照镜子有种偏执的热爱。除了所有可以称之为“镜子”的东西,还有生活中各种能映照出她样子的东西,都是她的使用工具。比如学习用具钢尺、不锈钢的调羹、雨天之后地面遗留的水洼、还有他的眼睛……她喜欢在千奇百怪的东西里寻找自己的影像,清晰的、模糊的、半透明的、甚至透明的。她对着镜子自怜自艾的样子总使人担心悲剧发生——她会突然变成一株哀伤的水仙。

  她动作优雅地穿上高跟鞋,柔软的手掌托住脚后跟的位置,好让脚掌稳稳地踩进鞋里。她有时会穿着高跟鞋在家里练习走路,尽量保持身体平衡。因为学生们总爱笑她,说她穿细高跟走路时像酒醉的波浪,又像没脚的蛇,摇摇欲坠偏偏倒到的,看着感觉很容易崴脚。学生们的意见她总是在意。

  

  外语系教学楼的仿佛用了单独的设计师,楼层不高但造型奇特。它的外形仿若一把可以折叠的曲尺,外墙上密密麻麻挖满了工整对称的蜂窝。它既让密集恐惧症患者难受,又让强迫症患者舒适,就是这么个奇怪的东西。教学楼的大门不像传统的那样方正,却是非常气派的大拱门,走进之后内里宛如迷宫,因此新生入学都是需要指引的,没有三两天的时间不足以熟悉教学楼里复杂的构造。

  杨老师下午的时间很充裕。她慢悠悠快晃到教学楼前的时候,在大拱门那儿遇到了同系的女老师文清。文老师曾留学法国,法国人骨子里要命的浪漫她是学到了精髓的。文老师钟爱烈焰红唇,一年三百五十六日,不知费了多少只口红。一见到杨老师,就像山野里漂亮的蓝孔雀偶遇了骄傲的白孔雀,文老师立刻提高了八度的声调,热情洋溢地和杨老师攀谈起来。成年女人们有时也会没正经地说笑,两人正聊到与各自幻想中的完美男友之间的爱与哀愁时,拱门里跑出一个高大的男生,从他的眼神和动态看出是冲着杨老师来的。

  “杨老师,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杨老师认识他,他叫谭西塞,是萧老师班上的。大家都喜欢叫他“sise”,不知道是哪里的发音,总之听起来与众不同就是那帮孩子想要的。

  “当然可以。有什么事吗?”

  杨老师微笑着回答道。不论对自己班还是其他班的学生,杨老师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吝惜她的友好。

  “需要我回避吗?”

  文老师那双机灵的眼睛快速地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她嘴里说着要回避,脚却没移动半寸。

  “不用。”

  杨老师和谭西塞同时回答。

  “杨老师,晚上我想请你吃顿便饭,就在雅丹阁。我已经订好位置了,不知道杨老师赏不赏脸?”

  谭西塞是个眉眼鼻口非常突出的人,他的五官长的似乎很着急,争先恐后地想要吸引着他人注意。他长相算好看的,身上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未来感和先锋气质,举止言行也很有个性。

  说起学生请吃饭这种事,从杨老师到W大做老师以来就时有发生。学生们忌惮她诡谲神奇的能力,但又无法抗拒她魔鬼般的魅力,总愿意和她多加亲近,男生女生皆如此。不过杨老师很少应邀,这事她有自己的考虑。

  “请我去雅丹阁吃饭?”

  她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谭西塞,因为雅丹阁是本市最高档的私房菜馆,价格与名字相匹配,不是多数人能消费得起的地方。

  “哇哦!”

  文老师故作夸张地叫了一声,她的态度不像老师,倒像一个随意接受男生邀约的女生,那般轻佻随便。

  “是的,我想请杨老师去最雅致的地方,吃最美味的菜。”

  谭西塞说得十分认真,好像志在必得。

  “可是雅丹阁的消费太高了,你一个学生请我去那里吃饭,这个月的生活费怕是都要填进去吧?”

  杨老师想劝谭西塞从现实考虑,知难而退,可接下来他一句话差点诱发杨老师的心梗。

  “没关系的,杨老师,我是富二代,有很多钱!”

  杨老师和文清同时把眼睛睁到了最大限度,表情错愕又滑稽。谭西塞却神态自若,两手潇洒地插在兜里,很有几分得意。

  杨老师把谭西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像发现了一件新奇的古玩。她不禁失声笑了出来,边笑边点头说:“谭同学果然气质不凡,的确有富二代的精气神。”谭西塞两眼放光,连忙问道:“那老师是答应我了?”“不,请容我拒绝。”杨老师用丰富的面部表情表达了惋惜之情,但保留了友善的微笑。“为什么呢?能说说拒绝我的理由吗?”谭西塞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老师,我并不喜欢和自己的学生单独约会,这你应该知道。”杨老师虽然说话温柔,语气却十分坚决。谭西塞失望地摇了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但他看来不想轻易放弃这次的机会。

  “谭同学原来是家财万贯的富二代呀,失敬失敬。杨老师不肯和你去吃饭有什么关系呢?不如你试试邀请我啊,文老师可是来者不拒哦。”

  文老师早说过她想去试试“雅丹阁”的中式浪漫。杨老师给她递了个白眼,她捂嘴偷笑,只当没看见。文老师和学生的相处之道经常遭受其他老师的非议,可她全然不在乎,在她的职业生涯里,师不师徒不徒是非常正常的关系。文老师的教学工作十分出色,除了和学生之间的界限感模糊不清之外,倒也符合一个优秀教师的标准。或许这不是文老师一个人的不妥当,这所学校培养的是已成人的青年才俊,除了年龄、学识和阅历上的差异,教师和学生之间未见难以逾越的鸿沟,一不小心同时掉沟里的也大有人在。杨老师比起文老师有更强的分寸感,这是她在w大从无恶评的原因之一。她不是想拒绝学生的一顿饭,她拒绝的其实是邀约者的动机。

  谭西塞尴尬地耸了耸肩,对文老师的提议不置可否,他的眼神仍执着地望向杨老师。

  “杨老师,和自己的学生吃饭为什么不可以?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拒绝我。”

  “好吧,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想请我吃饭。”

  “因为我很喜欢杨老师,我想你做我的女朋友,可以吗?”

  谭西塞同学不愧是愣头青之中的佼佼者。他的表达那么直白,言词恳切,汹涌的激情充斥着他年轻的心,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向着他渴望得到的美好事物奋力倾泻,继而澎湃起来,仿佛要用他的炽烈情感把对方紧紧裹挟。

  文老师被感动了,一个劲儿怂恿杨老师答应谭西塞的请求。杨老师却一如既往的冷静。她正想再次拒绝,这时她的目光划过谭西塞的右耳,看到他身后有个男人正徐徐走来。

  “谢谢你的好意,可我还是不能答应,你在我眼里始终是个孩子。”

  杨老师尽量温柔地说。

  “我不是孩子了!我是个男人!”

  少年男人愤怒了,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不要喊,有什么话慢慢说,小声一点,好吗?”

  “好吧,”谭西塞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说道:“我想重申一遍,我不是孩子了,我是个成年男人。”

  “不,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孩子,还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

  杨老师摇了摇头。

  “那你倒是说说,你所谓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你比一个我看看。”

  谭西塞执拗得像头蒙住眼睛的牛,盲目地横冲直撞,非得把什么东西捅破个窟窿才肯罢休。不过从他和杨老师说话的方式、态度来看,他的确没有把对方当成老师。他说自己像男人爱女人一样爱着杨老师,倒也诚实。

  “就像他那样的,才是真正的男人。”

  杨老师用眼神示意谭西塞,她眼里萧随和的影像越来越清晰。谭西塞一回头,萧随和刚好走到他的身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两人的谈话。谭西塞的脸上里没有被拒绝的失落,只有看到“真正的男人”时燃起的嫉妒和愤怒之火。然而萧老师并不在意,他从容地走过来,谭西塞充满敌意的目光被他宽容地吸纳了。

  “活了漫长的几十年,我十分荣幸听到如此美丽的女人对我的性别盖棺定论,因为你的肯定我更加肯定了我自己。我为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而感到自豪。很久没人提过这个问题,我都差点忘了,非常感谢杨老师善良的提醒。”

  萧随和的幽默风趣是他骨子里长出的东西,随着幽默一同生长的,还有他良好的修养和优秀的品质。

  文老师在铃声的催促下匆忙离开了,她放肆的笑声至少传了三五米之远。萧老师去了和杨老师相反的方向上课,留下她和谭西塞仍在原地。

  “杨老师,我会等你的,希望你也能等我。”

  骄傲的男孩不会沮丧太久,他很快重拾信心,只当刚刚遭到的拒绝是真爱对他的考验。杨老师目送谭西塞离开,他倔强的背影竟然让她有一种针尖挑破细嫩皮肤的刺痛感。这样真诚美好的人,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伤害。

  转日,谭西塞求爱杨老师的事摆上了老师和学生们餐桌。单身的老师们以严谨的科学态度分析了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并进行了深刻的自省:“为什么同是男人,老师还不如学生有勇气?”而学生们的反应大多流于表面的浮夸:“真是条好汉啊,连灵屠的美人刃也视若等闲。”“论富二代驱使金钱的能力。”“驱使金钱?何意呀?”“就是说他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如果真会使钱,他就该知道怎样投其所好。”“是啊,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连那个魔女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学长这么说就是知道?”“那是。sise同学要是能把中外文学史上的著名典籍吃下去一肚子,说不定杨老师能高看他一眼。”

  “……”

  众人哄堂大笑,课堂变成了菜市场。

  杨老师袅袅婷婷走进教室,对那些嘈杂的议论她充耳不闻。今天的她格外明艳动人,常年摄氏45度的笑容也似乎升了点温度,变得暖了些。

  “两天不见,有人想我了吗?”

  “有,我。”

  学生们根据杨老师脸上的表情异口同声地回答了问题。知情识趣是他们极普遍的长处,当然也多亏了杨老师教导有方。

  “老师也想你们,可又不止想你们……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目光如炬,看人的眼神仿佛钉桩似的,似笑非笑的样子最让人发怵。教室里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说起杨老师和学生之间的默契,并非一天两天养成的。当老师的秉持着极强的责任心,更用她超乎常人的智慧和勇气管理着成年的学生们;而学生们拼死杀出高中的痛苦泥沼,可不是为了来大学再被套上紧箍咒的。他们懂得该怎样应付老师,懂得如何恰如其分的偷懒才能让老师不找自己麻烦。他们渴望享受大学的欢愉时光。说起来,老师和学生是最擅于互相研究的两个群体。大学之前的师生关系或可用猫和老鼠来形容,到了大学就成了猫不猫鼠不鼠,老师通常不会逮着学生不放,而学生对老师虽然尊敬但也少有忌惮。

  杨老师的学生比起其他班其他系要更轻松自在些,前提是他们得完成老师布置的每一项作业和任务。

  “走之前我布置了一个作业,要大家用日语写一篇关于日本国粹歌舞伎的起源和发展的文章,把歌舞伎换成能剧或者狂言、净琉璃都是可以的。大家自选题目即可。我想这不是个特别难的题目吧,怎么几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向我提交作业呢?”

  杨老师脸上的温度骤降,眼神开始冷了起来,笑容若有似无,原本亭亭玉立站在讲台上,此刻换了两手按住讲台,身体向前倾斜30度的姿势。

  那是杨灵屠这种特殊动物准备进攻时特有的动作——班里最有智慧的学生会副主席陆子美同学曾这样总结。

  “真是喜怒无常的妖兽啊,我就看她今天来者不善,多半是受了什么刺激。”

  陆子美旁边坐着一个足以把她的智商平均到及格线下的同学。他叫曲易,这个班里几乎所有因莽撞和愚蠢而犯的错误都可以算到他的头上。曲易低着头在书桌里一通瞎摸,他自以为说得小声,没看到旁边的陆子美四只眼睛都在使劲瞪他。

  “我受的刺激没你想象的多,但确实有你们的功劳,尤其是你,曲易同学。”

  杨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曲易面前,正用无限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曲易惊得差点跳了起来,手里抱着的书和本子掉了一地。曲易和陆子美坐在第四排,正好在教室的中心位置。周围的人出奇的安静,接下来的举动异常默契,大家纷纷拿出书写工具开始奋笔疾书。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最先领悟这个道理的陆子美已经把文章的结尾给补上了。她是全班第一个交作业的学生。

  “麻烦你把作业交一下,老师受的刺激或许还能小点儿。”

  曲易既心虚又理亏,不敢跟杨老师顶嘴,只能狠命揪着自己的头发,绞尽脑汁思考起来。

  整整一节课,老师和学生们都很安静。学生们忙着补作业,没人任何人再提起关于她和谭西塞的话题。

  在一次由丹田到百汇的深沉呼吸之后,杨老师终于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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