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花塔路20号公寓的603室里,山药玉米炖排骨的香味顺着风由内而外溢出。房间里一如既往的温暖明亮、干净整洁,只是因为人少显得过于清静。
訾奶娇坐在茶几前的地板上,手撑着头,直直地盯着厨房里炖着汤的火苗发呆。整整一个晚上,訾奶娇都在等纪之的电话。这天是纪之出差回来的日子,两人约好了要共进晚餐,可訾奶娇从下午茶等到宵夜,纪之还是没有出现。他的电话从下午四点起就无法接通。锅里的浓汤再煨也不会更美味了,瓶子插着的玫瑰也淡了香味。她心里焦躁不安,于是起身想做点什么。
訾奶娇在七八十平米的房间里使劲折腾,时而像蚯蚓拱沙,在沙发上爬来爬去;时而像小鹿跃涧,在席梦思床上跳上跳下……她画过了圆圈,走过了直线,测量过房间对角线,还把小阳台地板上的马赛克都数了一遍。这期间她关掉了煲着排骨汤的火,脱下身上的裙子换上睡袍,给纪之的皮鞋上了第二层鞋油,顺便帮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剃了个头。她忙个不停,尽量不让“纪之是不是出了意外?”这样的问题影响自己。可时间却像恶作剧的顽童般拼命往前跑,这增加了她的焦虑。她试图平静下来,但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时针指向十一点。纪之会不会直接回家了呢?要不要打电话去纪之家里问问?不,不行,这个时间打电话,纪之的父母会认为我太冒昧,没有礼貌吧?又或者纪之没有回家,父母一定会很担心吧?
正在訾奶娇纠结该不该往纪之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手机铃终于响了,是纪之。她急切地按下接听键。
“纪之吗?你到哪儿去了,这么晚都不回来,电话也不通,我担心死了!”
电话那头纪之温柔地和她解释,说自己下午接到家里的电话,有急事必须速归。他想着回去看看就来,结果事一多忙得晚了,电话也忘了给她打。电话里纪之不停地道歉,问她有没有生气。
“有一点吧,你回家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害我担心了一晚上。不过看在你事出有因,就不记你的气了。对了,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啊,这么着急叫你回去?”
比起和纪之生气,訾奶娇更在意他说的急事。凡是和他休戚相关的,她全都想知道。
“哪儿有什么大事,我是被骗回家的。”纪之不悦地说:“其实是妈妈的远房亲戚从国外回来看望她,妈妈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一定要我在家陪着。”“是这样啊,那你就顺着老人家的意思,好好陪着吧,不用担心我。只是下次再有事别忘了给我打电话。”訾奶娇虽然年纪轻,但她不矫情不任性,十分善解人意,懂得为别人考虑。这是她最讨人喜欢的地方。
电话里纪之倾诉着相思之情,说恨不得马上飞过来,想把她抱在怀里。她想如果电话有嗅觉功能就好了,她要让纪之闻一闻山药玉米排骨汤的香味,她说那是“在人间”的味道。
“奶娇,”纪之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忧伤,“你会一辈子为我炖汤吗?”
“当然会呀,这辈子我就做你的汤罐子,只要你不嫌腻就喝到死。”
訾奶娇是多细腻敏感的人啊,她觉察到了纪之情绪的变化,以为纪之是因为分别几日太想念自己才有感而发。
电话里纪之沉默片刻,仿佛在做一个决定,然后他说:“我明天上午过来接你,到我家见见我的父母。”
纪之用了温和的祈使句,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纪之,这样好吗?会不会太唐突?你说过你父母不知道我俩……”
纪之的要求让她感觉突然,她迟疑了。
“没什么不好,就这么决定了。早点休息吧,晚安宝贝。”
纪之的语气十分坚定,訾奶娇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内心也实在不想拒绝,于是顺从地答应了。
纪之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他的房间里没有开灯,房间的大部分区域笼罩在黑夜里。这是个适合思考人生要事的场景。窗外院子里灯光有少于透进来,勾勒出房间里有几处的模糊轮廓。纪之起身开了一瓶酒,端着酒杯许久却没有喝。他在想着明天将要发生的事,那是对他和她都至关重要的事。
和纪之的辗转反侧不同,訾奶娇从躺在床上到去睡只用了不到五分钟时间。她像只欢快的麻雀,立刻把第二天要去见家长这件喜事和好友分享了。被鼓励之后,她的快乐又增加了,也许是因为分享快乐会让快乐裂变成更大的快乐吧。担心了一整天,临睡前把一日份的喜悦全都赚了回来,她于是心满意足地睡去……梦很香甜,就像那碗温嘟嘟的山药玉米排骨汤。
“奶娇,宝贝,起来了。”
訾奶娇感到脸上冰冰凉凉的,额头却像有电流经过,她顿时清醒了,纪之坐在床前,正用手捏她的鼻子。他的脸离她很近,笑眯眯地看着她。她开心地搂住纪之的脖子,他亲吻了她的额头作为回礼。
“外面很冷吗?你的手都是凉的。”
訾奶娇坐在纪之身上不安分地左摇右晃,活像个不倒翁。
“是啊,今天又降温了,一会儿出去多穿点。”
“你帮我穿。”
纪之总是那么温柔,对她有求必应,她陶醉在这爱里,没察觉到纪之脸上细微的变化——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心事重重。
訾奶娇站在纪之家的大门前。这是她第一次来,她曾无数次想象过纪之的家是什么样子,当然是往美好处去想象,可真见到时她仍然觉得自己的想象过于保守,因为纪之的家非常漂亮。
纪之的家是一栋独门独院的房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外观并不奢华,但给人一种高雅大气的感觉。
“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这房子有点老旧?和你的想象有差别吧?”
纪之牵着她的手走在院子里石板路上,把院里的东西一样样指给她看。
“不,我觉得非常好。”
訾奶娇之所以回答得如此简单,是因为她突然开始紧张了。进门之前她还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可进来之后,一想到纪之的父母正在几米之外,那间有很多玻璃的房子里等着她,顿时紧张到萌生了退意。
“纪之,我……”
她想说害怕,想回,又说不出口。
“怕什么,你迟早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早来比晚来好。”
纪之搂着她的肩,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走吧。”
纪之牵起她的手,大步向屋里走去。这时一个金灿灿的东西从屋里窜了出来,一眨眼就到了訾奶娇面前。
“金哥!”
訾奶娇又惊又喜,连忙蹲下身子拥抱了它。金哥眼里闪着光,舌头伸得老长,尾巴像把蒲扇,热情地用身体语言向她表示欢迎。訾奶娇感动极了,她想就算为了能每天逗金哥玩儿自己也要表现得好一点。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坐着一屋子的人。这让訾奶娇有点意外,她不曾想到纪之家里有这么多人。
都是家人吗?还是客人?訾奶娇心里猜想。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等着纪之向家人介绍自己。她以极微小的幅度转动着纤细的脖颈,目光迅速地扫过房间里的每个人,还有房间的设计和摆设。
纪之家的客厅很大,透过一整面墙的落地窗,院子里的美丽造景尽收眼底。客厅中心三张陈皮色的沙发呈“u”型摆放着,中间的茶几周周正正。纪之的父母坐在背向窗户的沙发上,正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訾奶娇。
在纪之向父母说明訾奶娇是自己的女朋友之后,稳坐在沙发上的纪之父母立刻站了起来。訾奶娇毕恭毕敬地向二人行礼,可对方竟然没有回应。
“爸妈,奶娇在向你们问好呢。”
纪之从旁提醒道。
“哦,你好,原来是纪之的朋友啊,欢迎到我们家来做客。”
訾奶娇心里“咯噔”一下。纪之母亲的欢迎词里只承认自己是纪之的“朋友”而非“女朋友”,她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被接纳,顿感失落。
纪之的母亲有着同龄女人少见的华贵大方。虽然是在家里,她的服饰、妆容和发型没有一样不是精心打扮的。从她保养得当的脸上訾奶娇没有看到多少纪之的影子,唯有笑起来时的眼睛,倒是和纪之神似。
“欢迎欢迎,请坐吧。”
纪之的父亲紧随其后表示了欢迎。訾奶娇十分惊奇地发现,纪之和他父亲实在太像了!两人从五官到身形,竟有七八分相似。那眉眼和鼻子、下颌的轮廓、茂密的头发、还有挺直的背和修长的腿……竟然没有一处不像。訾奶娇不由惊叹:纪之不会是他父亲克隆出来的吧?或者是无性繁殖出来的?和他母亲没有多大关系吧?不对,就算男人能无性繁殖生孩子,那孩子要从哪里出来呢?果然还是克隆的吧?
在纪之和父母详细介绍自己的时候,訾奶娇的脑子不经意间又走神了,开始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她没注意到这房里其他的人渐渐向自己围拢,好像星期日的动物园里,憨态可掬的大熊猫正被游人包围。
“纪之,这位小姐真是你的女朋友?”
说话的是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看上去比訾奶娇成熟许多。她的脸很漂亮,五官像是精雕细琢过的艺术品,那么全身上下用各样精美奢侈品来点缀也算是相得益彰了。訾奶娇记得这个女人刚才站在窗户前赏花,旁边的人递给了她一杯红酒。
接下来訾奶娇认识了这间房里的每一个人。穿高跟鞋的女人和她的母亲同来,她母亲正是纪之母亲的娘家远亲。另外三位无一列外全是女性,听纪之介绍说是父亲的姐妹,纪之的姑姑们。在客人们之间穿行服务的,是纪之家里两位系着围裙的家政人员,从态度到行为都十分专业。
虽然纪之紧紧靠在自己身边,无论和谁说话都时不时看向自己,可訾奶娇还是感到局促不安。她甚至第一次觉得自己不穿袜子是件不妥当的事。她看到纪之的家,虽然不像电视里常见的富豪之家那样奢华,但装饰、家具和陈设处处显露出阶级感。她喜欢纪之家里素雅柔的色调,还有那些别致精巧小饰物。她观察小茶几上那个卧倒的琉璃花瓶很久了,她想在回家的路上问问纪之:为什么那个花瓶倒下了水也不会流出来。纪之家里的画也让訾奶娇赞叹不已,四张不同时态的月蚀图呈阶梯形挂在沙发对面的墙上,而最高处满月图接近离窗户很近。若等到真正新月升起的时候,屋里屋外两个月亮,它们会相互打招呼吗?
訾奶娇喜欢纪之的家,她由衷希望自己能得到这房间里所有人、包括家政人员的认同。
“当然是真的,难道我交个女朋友还需要弄虚作假吗?”
纪之半晌才回答那位高贵的小姐。听纪之说她的名字叫妍。失望的表情在妍的脸上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傲娇的样子。她试图和訾奶娇交谈,可訾奶娇却忙于回答纪之父母和亲戚们的问题。三个姑姑比纪之的父亲年长,也都是精致时髦的老太太。几个人的问题层出不穷,问得兴起时甚至把纪之挤到了一边。
訾奶娇耐心又诚恳地回答大家的每一个问题,拿出了上学时面对老师的态度,极其谦逊有礼。她的表现让纪之感到骄傲,他脸上洋溢着笑容,时不时用眼神鼓励她。
訾奶娇一边答话一边观察长辈们的表情,她发现大家虽然都对她挺客气,但始终感觉疏离,谈不上亲切,也看不出喜欢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哪里没有做好?訾奶娇心里一阵慌乱。她的目光瞥向纪之,非常确定地在里面看到许多的爱,这才稍感心安。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这么年轻父母就去世了,也没有别的亲人,像这样孤独的孩子很容易有心理问题吧?不过我看訾小姐倒还好。”
说话的人是妍的母亲,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旁边盯着訾奶娇看。她的话让訾奶娇心里猛地一紧,仿佛遭受了一记重拳。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阿姨,谢谢您的关心,我的生理和心理都挺健康的,和你们一样。”
訾奶娇不卑不亢回答道。她直面对方的目光,脸上保持着克制的微笑。纪之本想替她解围,没想到慢了一步。他重新坐回訾奶娇的身旁,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干得漂亮。”
“好了,大家该问的都问了,我们该答的也都答了,现在我可以带我的女朋友去参观我的房间了吗?我想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纪之说完这句话,并没有要得到大家允许的意思,他绅士地向大家行了个礼,牵起女友的手就往楼上走去。訾奶娇连忙客气了几句,跟着纪之走的时候她感到背后的目光格外灼人。她看出纪之不高兴了,因为他不高兴的时候总是特别客气——那是他发火前维持的最后的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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