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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杀心


韦昭度渐渐冷静下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主持。大行皇帝李儇的庙号得让朝臣们拿出建议来;大行皇帝的葬礼,新帝的登基仪式,都需要礼部拿出章程来。

        除此之外,宫内宫外,京内京外,得稳!

        很多事情呢,又要很长一段时间没得睡了。熬熬吧,只要还能睁眼,他总要守着这片江山,这方百姓。

        。。。。。。

        三月初七,大行皇帝小敛,长安城内王公贵族,朝臣命妇皆入宫哭拜,太极宫内十分忙碌,几乎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吃饭睡觉都是奢侈。

        而在慈恩寺里,初阳温柔地抚向幽静的松树以及雄伟的庙宇时,昏睡了两天两夜的刘沁醒了。

        入眼,屋徒四壁,白灰刷墙,唯窗下有一坐毯,一小几,几上堆叠着厚厚一沓纸,一个笔洗,一方墨,一支笔。

        床边挂着一个硕大的“禅”字,楷书,欧体,几近真迹。

        这里应该是寺庙中的禅房吧!昏睡中她模糊感知到被人给扔到草丛里了,也正是那一扔,让她彻底昏迷了过去。

        所以,是被路过的高僧给救了?

        了悟大师端着粥从外进来,见她醒了,十分高兴,关切道:“怎么样,可还好?”

        刘沁想着这位应该就是她的救命恩人了,忙挣扎着下床来,行跪拜大礼,谢道:“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吓得了悟忙放下粥,将她搀扶上床,责备道:“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呢!”

        刘沁有话想说,了悟将粥从小几上端来给她,劝慰说:“不急,等喝完粥,我们再谈。”

        粥是温的,稠度正好,虽是白粥,但味道很好,刘沁很快就将一碗粥喝完了。了悟又给她盛了一碗,连喝了三碗,肚子充实又热乎乎的,她整个人都好多了。

        便下床与了悟对坐窗下,她还未开口,却听了悟解释:“救你的,是博陵崔氏六郎。出家前我俗名韩全业,我阿耶是翰林医官,因治同昌公主无效,被夷族。你阿耶于我有大恩,你若需要我做什么,可以直说。”

        本有千言万语要谢,可她此时反而默然不语了。虽当年事情发生时,她还没有出生,但父亲被贬虢州刺史的原因她还是有所耳闻的。

        只是,这是不是太巧了呢?

        短短数日来,已完全颠覆了她对人的认识,她不知道还能不能信任一个人,还能不能与人坦诚。

        在太极宫里,皇帝要利用她,曹公公想骗她杀她,淑太妃则诓了她。宫苑高墙,向来风云诡谲,那些修炼成精的人心思不纯,她能够理解。

        可,作为同龄人,一起被关柴屋时,有吃的却唯独没想过分她一点,她是真的很难受。而更过分的是,她病重昏沉时,她们三个竟撺掇着车夫将她扔出去。

        她们真的是人吗?

        还是说,这世上已没了人。

        她迟疑未定,不作声,了悟亦不催。

        了悟先行交底,本来就是不愿见她卑微致谢,不要她以为自己无依无靠卑贱微陋。当年刘相秉正执言,被罢了相位,还连贬数级,在贫弱的虢州一呆就是十来年,直到僖宗继位后,才被召回来。这份情谊,值得他付出任何东西。

        二人正寂寂对坐时,崔远从外来,透过窗子见她竟然可以下床,很是高兴,人还没有进屋,赞誉之声已传了进来:“大师实乃杏林圣手,医术无双!”

        了悟、刘沁都起身迎他,相互行礼后复坐下。刘沁再拜道:“郎君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崔远惭愧,连忙将她扶起,讪讪道:“哪里敢当谢?若一开始就认出你来,就不必连累你遭这么多苦了,实在惭愧得很。”

        “郎君言重了。”刘沁低头致意。

        了悟泡了壶新茶,给每个人倒了杯。崔远端茶抿了口,终开口问道:“说起来,我至今仍想不通,你父亲乃堂堂宰相,你怎在宫中?怎又被赐到我家?”

        “有罪之臣,抄家灭族,女眷没入掖庭,不都是这样?”

        几天前的事罢了,她却觉得过去很久很久了。提起来,竟十分平静。只是平静里带着八分慵懒,而这慵懒里,是她对世事的无奈,不想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现实的无奈。

        “有罪?谁定的罪?”崔远大惊,急声问道。

        “圣人啊?”刘沁不解,除此之外,又有谁敢给她家定罪?但,隐隐的,她觉得事情或许并不是这样。

        “圣人怎么样了?”

        往事若针,刺得她心在流血。但这些日子,她实在已习惯了疼痛,哪怕再痛,她也能够面色如常。

        崔远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关心起圣人,但还是告知她实情:“圣人昨日已驾崩。”

        “这么快?”刘沁愕然,语气却极其平淡。

        崔远和了悟都没想到她年纪这么小,嘴却这么紧,喝了这半天茶,她倒是一点消息也没透出来。崔远十分无奈,也只好随她。却又想起当初她斜眼如看傻子一般看着她兄长的神情,想笑,却又觉无限悲凉,想哭,却又怕惹得她伤心。

        了悟见机问道:“对于以后你有什么打算?若是想离开长安,贫僧可以带你去外面游历。等哪天你想回来了,我们再回来,若不想回来,觉得哪里好,就在那里停留也可以。若不想离开,就在长安隐姓埋名也可以。”

        刘沁怅然,她终于从吃人的掖庭出来了,可对于以后,她还没想过。阿耶和兄长只是告诉她有事待她去做,却又没提及是什么事。

        崔远幽怨地睇了了悟一眼,了悟浅浅一笑,毫不介怀。

        了悟笑得十分奸诈,颇不合他得道高僧的风范。不过,他很开心,这么多年了,不知开心是什么的他,觉得心胸开阔愉悦。

        崔远颇斟酌了一番,还是开了口:“你大兄曾将你托付给我,我,以及我身后的博陵崔氏,会庇护你的。”

        刘沁没忍住,捧面大哭了起来,原来,这世上也并不都是豺狼猛虎!父亲和兄长不在了,但他们的余德仍然照耀着她,让她不至于困窘无助。

        可是,她很想,很想很想他们啊……有谁能够将他们还回来?

        哭着哭着,神思更加恹恹不欲说话了,了悟端了药让她饮下,就赶着她继续上床休息,她也确实觉得很累,才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了悟将崔远送出门,善意劝道:“她的事,你还是别管了,很不方便。”

        崔远却是铁了心:“大师放心,我会筹划好,定能护她周全,以不负玄兄在天之灵。”

        了悟见他态度坚决,多劝也无易,却又觉自个着相了,不由竖手念佛道:“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

        。。。。。。

        刘沁这一睡,就睡到了日挂柳梢。

        见她醒来,了悟为她提了洗漱的水进来。并告知,床头有个大包裹,是崔远给带来的日常用品及换洗的衣服。

        洗漱完,换了衣服,了悟的粥也熬得差不多了。这次粥里加有菌子和青菜,别有风味,等她放下碗,才发现竟吃撑到肚皮发紧!

        夕阳斜晖笼着院子,整个天地金灿灿的,刻画出岁月静好。

        了悟收了碗,将药煨在小炉子上,又在院子里劈起柴来。刘沁怔怔地看着夕阳,呆看了许久,眼见着余辉将近,黑色就要笼罩大地时,她突然开了口:“韩叔,这么多年过去,你是否已经忘记过去那一幕了?”

        了悟苦笑,丢了劈柴的刀,自嘲道:“或许真不是修行的料吧,抄经无数,能与人论法,却论不起自己的本心。你叫我韩叔很对,我这了悟,其实何曾悟!”

        “大师,我不是想嘲笑你。我怕你和我说往事皆前尘,如梦似幻,皆是空妄。”

        “你不信佛?”了悟诧异,她这话很怪异,能说出“往事皆前尘,如梦似幻,皆是空妄”这说明她对佛经是有所涉猎的,但她又是以完全不相信,拒绝,甚至害怕被蒙蔽的口吻说出来的。

        “我母亲是虔诚的佛教信徒,每月初一十五,我都会陪她去寺庙上香,久听诵读,知道些皮毛。我父亲却是极其不信佛的,痛批佛教信徒是消极避世,以叶障目。他主张人活天地间,当积极有为,求个无怨无悔,心安理得!”

        了悟沉默良久,他心里并不认同刘瞻对佛教的批评,但这个是个大问题,坐而论法少说也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可问题是,对方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他论得着吗?

        刘沁也没想与他论道,而是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大师,我想杀人,得学什么才好?”

        了悟大汗,他这辈子都在学救人的东西,哪里知道杀人该学什么?

        而且,你一个小孩家家的,又是女孩子,杀什么人呀!

        “你既称我为大师,当知我救人渡人,不会杀人。不过,你也不用忧心,崔氏家学渊博,明日崔六郎来,你可以问问他。”

        说罢,再不作停留,生怕这小孩子又问出些不知如何来答的问题。了悟与人对谈,这次是最狼狈的了,简直落荒而逃!

        只希望崔远有办法化解她的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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