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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朝华日暮共余生


  
梅居之中,赵普见到了林卿砚、赵攸怜二人。赵攸怜的伤恢复得很是不错,如今已有精神靠在床上说说笑笑了。
赵攸怜素来与她这个爹不大亲近,可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兜兜转转经了这么些事,他们父女二人之间原先的那种疏离感却是一点点地褪去了。
“爹!”见赵普迈进屋来,女子着紧地唤道,“林公子说那画上的女人就是师父,是真的吗?”
听着她这般中气十足的嗓音,赵普不由莞尔,与林卿砚点了点头,便坐在了床边:“不错,她就是你娘。”
“娘……娘真的还活着?”她总是有些不习惯这个称呼,“可是六年前,我明明……明明看见她……”
“她虽跳下山崖,却大难不死。此事说来话长,少时再与你解释。”赵普转而问道,“怜儿,为父一直不得机会问你,皇上手中的雁翎刀究竟是真是假?”
“还是瞒不住爹的,”赵攸怜一时赧然,“那便是泣箩。那时事态紧急,女儿也是急中生智,不得已欺瞒了皇上。”
赵普自语道:“果然如此。晋王早有人在手,留一把刀又有何用……”
林卿砚忍不住插话道:“果真是赵光义囚禁了皇甫将军?”
“晋王,囚禁了,娘?”女子不可置信地瞪向二人,林卿砚只告诉她,师父五年前来到汴梁之后,就住在城郊,余下的爹还在查。如今,怎么又冒出了个晋王赵光义?
“正是。”赵普道。
“赵光义为何要囚禁娘?以娘的功夫又岂会甘心被他囚禁五年之久?”
“这与他为何处心积虑地呈上泣箩是一个道理。”赵普黯然道,“至于你娘,她失忆了。”
“失忆了?”失忆得忘了外家功夫、内功心法?只怕这也是唯一的解释了。
“相国打算怎么做?”林卿砚募地发问。
“先将人救出来,然后以蓄意谋权之名扳倒晋王。”
“威胁张奉洵偷换奏疏、陷害先父也是晋王的手笔罢?”
“不错。”
“那恕在下直言,相国此计行不通。”
赵普皱眉道:“何以见得?”
“素闻大宋皇帝颇重情义,与晋王更是手足情深。可以想见,即便他相信赵光义谋反,最坏不过是将他贬为庶人流放异地。如此下场,非但在下无法与家中交代,更无法慰藉亡父在天之灵!”林卿砚面色涨红,言语间愈发慷慨。
“那林公子有何打算?”
“杀!”
只这一个字,他说得冰冷决然,不带一丝犹疑。那黑白分明的瞳仁后仿佛有一团火,正熊熊地燃着,燃在心底最深的痛处。
女子抬头望着他,一时怔然,只拉着他的衣角讷讷地轻唤道:“卿砚。”
赵普浅叹了口气:“暗杀赵光义又岂是这般容易的?他乃一国亲王,又生性多疑,虽有武功傍身却不自负,平日里明卫暗卫不计其数,只怕你的人还未近他的身,便身首异处了。”
林卿砚正色道:“此事在下不敢假手于人,百密尚有一疏,静而待之,当有机可乘。”
赵攸怜知道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亦不敢劝,只是久久地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蹙着眉。
赵普见女儿这般担忧的情状,出言道:“需知,这是在宋国。倘若失手,何人保得住你?何人保得住江南国?”
“纵然凶险,父仇却不得不报。至于江南国,大宋若是想开疆扩土,又何愁出师之名?”林卿砚道,“若得同心双佩尚不能抵御外侮,江南小国也唯有自求多福了。”
赵普的瞳孔猛地一缩,浓眉拧在了一处:“同心珏……”
“正是。”林卿砚的视线在触及女子惊骇目光的一瞬变得柔和——事到如今,这件事他必须要说出来,方能令宋国投鼠忌器。与其让她在别人口中得知,不如由他亲**代。
“当初的确是在下使了些瞒天过海的手段,现今那一对同心珏都在金陵皇宫的密室中摆着,成了无用的俗物,其上的大宋版图早已被完完整整地拓下。大宋兵多将广,江南国得一珏在手,不求问鼎天下,自保之力总归还是有的。如此相制相衡、倒载干戈,天下岂不太平?”
闻言,赵普微微勾起嘴角,笑得很是节制:“文修武偃,自是最好。”
“不谈这些琐事了。相国还是尽早安排人手将皇甫将军救出来,待在下亲手了断了父仇,”林卿砚转而望向榻上的女子,嗓音在一瞬间轻缓了下来,“我们去金陵走走,好吗?”
赵攸怜方从当初他拿假齑粉骗她的消息中缓过来,憋了一肚子气本想闷声不搭话,又想起他这亲手了断父仇乃是铤而走险之举,忧急交困之下,勉强点点头应了声。
不多时,赵承宗依言马不停蹄地前来梅居,见了赵攸怜并林卿砚方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因这两日他亲自带人离京,奔波各地和往日结好的大小官员通气,以备龙颜当真大怒要惩治自己的宰相之时,也能有个联名上书甚么的镇镇场子。
赵普将他唤入房中,简单交代了冯峥之事,便命长子今夜就派人将皇甫罗救出来。
闻言,赵承宗眉头紧锁,半晌不语。
“可有甚么难处?”
“爹,恕孩儿多嘴,”赵承宗道,“如今皇上已谅解了爹与皇甫罗的往事,相反的,倘若皇上得知晋王将那个女人囚禁了五年之久、隐而不报,就算明里不曾降罪,也势必会与晋王暗生嫌隙。并上晋王结党营私的一干罪证,定能将其一军。如此,岂不比冒欺君之罪将那女人救出来要好得多?”
他这个儿子的确多嘴,却偏偏占着理。赵普一张脸沉得像将落雨的天,只道了句:“照为父的吩咐去办。”
“可是爹,你可想过,万一皇上对当年之事仍耿耿于怀,这不过是他们兄弟联手设下的一个局,那会是何下场?”赵承宗甘冒不孝之名,谏言道,“这十六年以来,爹不是一直都将当初的那段情看作过眼云烟吗?不过一段露水情缘,爹对那个女人已经仁至义尽,成大事又何拘小节?”
“住口!”赵普冷冷地喝了一声,“为父所思所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下去罢,明早丑时之前,我要看到皇甫罗安然无恙地站在这梅居之中。”
赵承宗虚张了张口,还欲说些甚么,却见赵普低下头去翻阅案上的文册,仿佛他这个人不存在似的。赵承宗只得紧抿着唇鞠了一躬,转身出去了。
赵承宗前脚刚出去,后脚这门上便响起几声“笃笃笃”的叩响。
“进!”赵普头也不抬。
便听门扇被缓缓推开,又极轻地掩上,矫健的脚步声径直而来。
“林公子,听人墙脚可不是个好习惯。”
“赵相说的是。”来人果然是林卿砚。他扬起嘴角,笑道,“只是在下轻浮惯了,歪门邪道也常使些。譬如此番,若不听一听墙脚,又如何知道相国用情之深?”
赵普没心思同他这个准女婿耍嘴皮子,直截问道:“怜儿送走了?”
“嗯。”林卿砚掀袍坐下,“虽说赵光义听了方才在窗外那个影卫传回去的话早就自顾不暇,应当没工夫倒打一耙才是,不过还是小心为上。”
联想到方才在窗外闻见的父子争执,便不难猜想眼下赵普悒悒不乐的缘由,林卿砚笑道,“赵光义大概也料不到,这个他布了五年的局,眼下竟成了烫手的山芋。想必今夜赵世兄前去救人之时,那私宅中的一干奴婢会众星捧月般将皇甫将军送出来。”
赵普莞尔一笑,竟是被逗乐了。
“林公子年纪轻轻,却颇能占风使帆、随机应变,当真后生可畏。”
“过誉了。若非相国费心将那影卫一路引到梅居来,又岂有这么一出戏?”林卿砚仍旧笑得不加掩饰,只是回想起适才他信誓旦旦地说要手刃仇人,那笑容中多了一丝转瞬即逝的苦涩,“若是那影卫再有些语言天赋,回禀之时多加渲染,教赵光义当真以为我们对他朋党比周的小辫子失了兴趣,只是终日藏在重重护卫之中紧张他的小命,那便再好没有了。”
“老夫倒是忘了问,”赵普道,“事到如今,林公子打算如何报赵光义栽赃陷害之仇?”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林卿砚敛容道,“我尚不知究竟是何人毒害了爹,谣言早起,说到底那赵光义不过是煽风点火的阴损之辈。若是要报此仇,传谣之人、信谣之人数以千计,又该去怨谁呢?便请相国将赵光义密谋篡位的罪证呈上,如何处置皆凭建隆皇帝罢。若宋国皇上这般相信自己的臣弟,毫不怪责,在下亦无话可说。”
赵普静默了片刻,方道:“你能想开,自是最好。方才你亲口说出要孤注一掷刺杀晋王之时,那般神态,连老夫都有些恍然了。”
“很像那么回事对吧?”林卿砚张扬的笑容中平添了几分黯然,“我曾经也就是这么打算的。”
“那为何现在……”
“因为阿佑。”他缓缓道,“准确地说,是因为阿佑,我才意识到这世间还有几个我想要保护的人、需要我的人。这世间,还有我想要比肩携手、共赏朝华日暮的人。我这条小命还有些作用,还得好好护着,不能枉送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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