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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豆烛软香药人心


  从中午枯坐到入夜,林卿砚的目光始终不曾从女子的面上移开分毫,仿佛他一眨眼,就会又把她给弄丢了似的。

  中间有好几次,林清瞳想要进来替他,让他吃点东西,都被他头也不抬地拒绝了。

  若说武馆中人以前都以为,师父对师娘是未婚夫对未婚妻的相敬如宾,那么经过这一日他们算是明白了,那是同生共死的山盟海誓。或许连他们师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没有了师娘,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屋中的灯烛愈燃愈低,化作如豆的火光,幽幽地亮着。正是在这样一片朦胧的烛光中,女子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当先映入她眼帘的便是林卿砚惊喜交加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堪堪苏醒的缘故,她觉得他的脸色苍白得有些骇人。

  “你醒了?”林卿砚的探问显得小心翼翼。

  “你……”她抬手抚在额前,脑袋上的伤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锐痛,很勉强地扯出一个笑,“你这么快就把我救回来了……”

  林卿砚慌忙端起案几上的药汤,那药一刻钟前刚刚烫过,眼下正是温热。

  “大夫嘱咐了,让你醒过来就喝了这服药。”

  赵攸怜听见这话,本来还疼得晕晕乎乎的脑袋顿时清明起来,直挺挺地平躺在榻上不肯起来,嘟囔道:“我……我都睡了这么久了,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刚起来就让我喝药……”

  “嘴里没有味道不是正好?喝下去也不觉得苦……”

  听到这话,赵攸怜顿时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时冲动,错许了终身。

  “好了,听话。药还是得喝的。”林卿砚将一旁的蜜饯也挪了过来,摆在她的面前,“喝完药就给你吃甜的。”

  赵攸怜知道逃无可逃,只有硬着头皮在林卿砚的搀扶下躺高了一些,脑袋枕在几个枕垫之上。她把药碗接过来自己端着,想着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心一横捏起鼻子,就着碗沿直接大口豪饮起来。谁知这药不是一般的苦一般的难喝,才喝了小半碗就恶心反胃,她连忙撂下碗,将林卿砚一早准备好的蜜饯塞进了嘴里,浓浓的甜意化开,稍稍中和了些苦味。

  见她被苦得整张小脸扭在了一处,林卿砚也很是不忍,将半碗药汤暂时搁在一边。

  “我还没问你,”林卿砚将话题从喝药这桩难事上转移开来,“你这伤是怎么回事?那贾殊道对你动手了?”

  “额……”赵攸怜似乎面对了比喝药更大的难关,她飞快地低下了头,眼珠子不安地转着,嚼开了的蜜饯仿佛也失去了甜味,“这……这伤,是……是我自己……磕的……”

  林卿砚眸色一紧,一把握住她交叠于腹前的两只手,声音幽幽的,隐隐带了些寒气:“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走路不小心摔的。”

  “我,我想着……那贾殊道不是会催,催眠吗……我就想着,如果人晕了过去,是不是,是不是就没有意识……那,他就没办法,套话了……”她愈说愈没有底气,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所以……所以,他把我带到那个地方之后,我就,就钻了个空子,撞……撞柱子上了……”

  她这一番话虽然说得小声,却一字不落地传进了林卿砚的耳朵里。他又急又气,急的是她这头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气的是她竟然如此不知自惜。

  女子能感觉到覆在手背上的那只手一点点握紧,男子脸上的怒意在一瞬间腾起,却又被他死死地啮合在了牙关之后。

  赵攸怜隐隐觉着自己做错了事,可仔细想想,也没做错甚么啊……难道她的方法,不管用?

  “你可记得将你从大宋皇宫里带出来的那一夜,我说了甚么?”林卿砚清冷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她顿觉心虚,喃喃道:“记得……”

  “从今往后,无论是天南海北,我都会保护好你,不再让你受半点伤害!”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那日的誓言,“是我无用,护不了你周全。守在你床边的这些个时辰里,我想了一遍又一遍,我要让敢伤你的人付出怎样的代价。你说说看,你打算付出甚么代价?”

  “我我……”赵攸怜想了想,觉着不大对,陡然抬起头,“这是我自己的身子,我还要付出甚么代……”

  一句话没说完,便见他突然俯身上前,她尚未来得及惊恐地睁大眼睛,口中的话就被他柔软的唇瓣给严丝合缝地堵住了。

  直直地凝视着眼前放到最大的俊脸,她的视线找不到焦点、模糊一片。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子僵硬得厉害,只觉得他温热的鼻息扫在自己的面颊上,暖暖的痒痒的。

  他的吻,含着怒,带着怜,不似暴风骤雨般的侵略,不同蜻蜓点水般的遐思。

  他只是想告诉她——她是他的,谁都不可以伤。

  末了,他直起身子,赵攸怜还没从方才的“强吻”中反应过来,手上就不由分说地多了半碗药汤。

  他侧过脸去,淡淡地说道:“喝完。”

  她讷讷地将碗送到唇边,一仰头,几大口咽了下去。

  这药,也不似方才那般苦了。

  林卿砚将蜜饯递给她吃了,抬手抚过她额上的纱布,那一丝不苟的模样好似在参详纺纱织布的纹理。

  赵攸怜心慌地埋着头,默默地嚼着口中的蜜饯,却有些食不知味。

  “我说过,敢伤你的人,我都会让他付出代价。”  他慢慢地说着,“即便那个人是你,也不行,记住了吗?”

  “记住了……”她支吾道。

  他忽然轻轻地抱住了她,头埋在她的脖颈边,满是中药的药香。

  “你不知道……”她听到他在耳边喃喃着,“我有多后怕……”

  林氏武馆的弟子秦本草本是一介江湖游医,学得些武艺傍身,游历于江南各镇,行医施药,颇受赞誉。他一心扑在治病救人的事业上,对安身立命、成家立业之事不甚在意,直到而立之年遇见一乡野女子,情窦顿开,方领悟到所谓情爱为何物。

  可惜好景不长。那一日,他在镇上走着,听闻建阳城中传来些闲话,说是江南战神林仁肇的儿子回乡开武馆,传袭林家武艺。他并未当回事,回到家中却不见他婆娘,只看见一个男人森森地站在厅堂之中,嘴角带着一抹诡异的笑。

  那个人叫贾殊道。他告诉他,想要他婆娘活命,就到建阳城,拜到林氏武馆门下,听凭他的差遣。

  秦本草没有法子,只得去了。

  开武馆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们听说他在四里八乡的名声,遂将他招入了门下。头些日子,他跟着大伙习武练拳,仿佛自己真的属于这个地方,可是他的妻子还陷在贾殊道的手中,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

  他不知道贾殊道究竟想要他做甚么,他只想尽早了结这一切,一家人好好地在一处。

  终于,那一日,贾殊道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交给他一封信和一把飞刀,让他将信钉在武馆的门柱之上,还让他有事就去萍水客栈找他。

  他按穴下针多年,趁众人不备,奋力将飞刀扎入腐坏的木头柱子中的时候,手抖也没抖,看上去就像是从远处隔空投来的一般。

  武馆中的师兄弟气势汹汹地要去找踢馆之人算账,却不知道这封信原是自家人钉上的。

  后来,他练功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两个年轻师父在柳树下的对话,林卿砚循着飞刀的线索想要找到贾殊道。他思前想后,还是到萍水客栈报了口信。

  当晚,贾殊道去而复返,潜入武馆找到了他,让他第二日清晨,无论如何都要将林卿砚单独引开。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满口医德仁心,有一日却要助纣为虐。

  可是他没有办法,这些日子他透过与贾殊道手下每一次联络的蛛丝马迹,偷偷找到了关押发妻之所。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就能把她救出来。

  那地方是西郊的一处破庙,鲜有人烟。庙底下的那一条挖了一半的密道也不知有多少年头了。贾殊道手底下五六个青年男子日日据守那处,将挖了一半的密道,生生改造成了插翅难飞的监牢。

  林卿砚将他反剪捆了,推入堂中厉声质问的时候,他才恍然明白发生了何事——师娘同他的妻子一样,都被贾殊道劫走关了起来。一切的一切在他脑海中飞快地掠过,他像是忽然看到了破晓的晨光。他愿意说出那可能的关押之所,只求他们能一并将他的妻子也救出来。

  他被关在了柴房之中,听见彭尚佯领着武馆中人行色匆匆地离开了。他们回来的时候,好一阵喧闹。

  “快去找大夫。”“先进屋放下。”“小心她的伤……”“清瞳,快来帮忙!”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发疯了一般地去敲柴房的门。突然,他听到门外轻声的一句探问,似水如歌,恍若经年……

  “本草,是你吗?”

  他知道,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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