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白蜡蒙眼怒蒙心
赵攸怜让林卿砚将秦本草从柴房中放了出来,放他夫妻二人离开。
秦本草跪倒在地,说他们若是离开了武馆落到贾殊道的手中,必难逃一死。他夫妻二人愿在武馆中当个下人,烧菜做饭、清扫尘秽,只求师父收留。
林卿砚让彭尚佯同众人商量了一番,同意秦氏夫妇留下暂避风头,只是那声“师父”却不必再叫了。
秦夫人比秦本草略小两岁,因着右脸曾有一块黑斑而耽误了嫁娶。那黑斑后来经秦本草妙手消去,二人也因此喜结连理。
秦夫人性子爽脆,烧得一手好菜。众人皆唤她一声秦嫂子。
秦本草的事算是暂时尘埃落定,用过早饭之后,众人便乌泱泱地挤到武馆的院子里,要探望他们师娘,被林卿砚毫不留情地撵了出去,只有三人得以幸免。
一是姜楠,仗着自己出谋划策的救命之恩,大摇大摆地进了里屋。二是林清瞳,她作为武馆中唯一的女弟子,本就在帮着师父照顾师娘。三是杂岁,仗着自己身量小,愣是寻了个空子钻进了屋。
赵攸怜早听见了屋外的吵嚷,支着身子坐起来,笑脸盈盈地迎接进来的三人。然而,当她看见林清瞳的手上端了一碗黑黢黢的药汤时,脸上的笑顿时有气无力地耷拉了下去——倒不是她真怕极了那药的苦,只是现在,这药总会让她想起一些心慌意乱的画面。
林卿砚将其他人尽数送出院子,很快折了回来,从林清瞳手中接过药碗,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榻前。
“你们非要看,就看着罢。”林卿砚调了调碗里的药,微微抿了一口,温度刚好,“看看你们师娘有多怕喝药。”
“你……胡说……”
赵攸怜被他一激,立时夺过药碗,“咕嘟咕嘟”全灌下了喉咙,正苦得整张脸皱成一团时,被林卿砚不动声色地往嘴里塞了两颗蜜饯。
“好了。”林卿砚接过药碗,让向一边,“你们可以来拜见师娘了。”
杂岁第一个扑上前去,蹲在地上扒着床沿咧嘴笑道:“师娘!你还记得我不?”
他才第一日进武馆,就出了这等大事,杂岁生怕师父和师兄们将他当作扫把星。他本就是圆滑变通之人,立刻放下在柳绿阁中对鸨母的那股子犟劲,极尽所能地讨好起武馆中的每一个人。不过,凭他人活于世十三载的经验,说一千道一万,最该讨好的绝对是眼前这个师娘。
于是,他上前第一句话就开始套近乎。
他那不过是随口一问,谁知赵攸怜盯着他的脸好一阵端详,真个开始努力地在脑海中回忆起来。
“师娘……”杂岁很是委屈,“你不会不记得我了罢……”
“闪一边去。”姜楠上前两步将杂岁挤开,“你师娘日理万机,记不得你也是正常的。”
他话音刚落,便听林卿砚在旁咳嗽了一声。
姜楠咽了一口唾沫,看着赵攸怜,讪讪地一笑,“不是他的师娘,是我们,我们师娘。”
赵攸怜听得是云里雾里,感觉自己的脑子经这么一撞,很有些不好使了。
“姜楠,你这是甚么意思?”
见姜楠欲言又止很是赧然,林卿砚从容地截过话来,“他的意思就是,从今日起,他要拜入我们门下,当你的小徒弟。”
“甚么?”赵攸怜惊讶之余,回过味来,问姜楠道,“你怎么想起学武了?”
“我……打算强身健体……”
“哦对了,姜楠。还有一事忘记同你说。”林卿砚施施然补上了一刀,“林氏武馆是按入门先后论资排辈的,你比杂岁晚入门一日,论规矩,该喊他一声师兄。”
姜楠睁大了眼睛,恨不能立时冲上前去揍林卿砚几拳,“你你你……你这是恩将仇报!”
“徒弟深恩,师父必然铭记于心。改日让你师娘教你习武的时候多加练加练,也算是关照你了。还有清瞳,叫师姐。”林卿砚浮上一层似有若无的笑意——你想要追姑娘,不付出点儿代价怎么行?
姜楠此刻深悔一失足成千古恨,怎么就动了习武耍帅的闲心,还指望着日后和小师妹在一处学武,互帮互助琴瑟和鸣,现在可好……
“师姐……”
林清瞳仍旧是一副凛若冰霜的模样,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林卿砚点头赞许着,对赵攸怜道,“他们三个之后就都由你来教了。”
“嗯……”女子似懂非懂地应下了。
“行了,问候也问候过了,你们三个先出去跟着尚佯练功罢。”林卿砚很是敷衍地要把刚刚进屋来站都没站多久的三人给撵出去。
没套到近乎,杂岁心有不甘,可想到出去练功,浑身的劲都上来了,蹦蹦哒哒地就出了屋子。
姜楠一脸邪笑地看着林清瞳,摊手向外做了个“请”的动作:“师姐,走,出去练功。”
林清瞳完全无视了他,转身对林卿砚道:“师父,我还有话想说。”
林卿砚的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扫了个来回,置身事外地朝姜楠同情一笑——不是师父不帮你啊……
以姜楠的脸皮,这点小挫折根本不算甚么,当下若无其事地负手往外走去:“小杂岁,你等等我!”
“你要说甚么?”林卿砚问。
“我想,我大概想通了,为甚么我的瞳术对贾殊道不起作用。”
林卿砚与赵攸怜相视一眼,不掩讶然之色。
“瞳术通过四目相对来镇慑神智、攫取心声。依我原先所见,一旦对视,能抵御瞳术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失明之人,二是瞳术修为更甚者,以毒攻毒,反将施术者迷惑了。那日我与贾殊道对视多时,很显然,他不属于这两者任一。”
林清瞳坦然地将瞳术的秘密和盘托出,继而分析道:“但换个角度想,失明者之所以不受瞳术所困,是因为他们双眼无神,与心无通。换言之,若眼与心之间另有阻隔而不相通,或许就可以抵御瞳术。”
“所以,你是觉得贾殊道用了某种法子,在其中加以阻隔?”赵攸怜问道。
“不错。而且,我想,我已经猜出了他用的是甚么法子。”林清瞳从袖中掏出了一只扁平的小铁盒,揭开盖子,露出了盒子里一片片的淡白色接近透明的固体,递到二人面前。
林卿砚伸手拈起一片:“这是——白蜡?”
“正是。”林清瞳道,“白烛燃烧时滴落的蜡油。若在其尚未完全凝固之时,在眼睛上抹上薄薄的一层,既不大影响视物,又能使瞳术无法施展。”
“清瞳,你不会把这东西往自己眼睛上抹着试过了罢?”赵攸怜细细瞧着女子的眼眶微红,关切道,“就算这蜡油有你说的功效罢,这可不是甚么好东西,你怎么还拿自己试啊。”
“不试一试看,又怎么知道有没有效呢?”林清瞳不以为意地扯出一个淡淡的笑,“抹了这白蜡之后,我便无法施展瞳术,相信贾殊道当时用的也是类似的法子。若能将他擒住,以水洗目,我以为可以套出他的实话。”
林卿砚捻着手上的薄蜡,点了点头:“前日得秦本草通风报信,贾殊道早生戒备之心,想出此法抵御瞳术,倒在情理之中。只是想要生擒他并非易事,倒不如杀了他来得干脆简单。”
这一日来,林清瞳看在眼里,贾殊道劫持了赵攸怜,更害得她受此头伤,林卿砚对他早起了杀心,恨不能永除后患。林清瞳默了默,道:“师父不想知道贾殊道口中的真相了吗?”
密信的真相。林将军逝世的真相。
诚然她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不然林卿砚将白蜡捻成碎沫的指尖不会一滞,他的眸中也不会蒙上一层凛然的迷雾。
“多谢你,清瞳。”赵攸怜靠在床上,温和地笑着,“这桩事我再和你师父说道说道。你瞧你这好好的一双水灵的眼睛被你自己折腾的,以后可不许这么胡来了!”
林清瞳微微一颔首:“我记着了。清瞳告退。”
赵攸怜拍拍床褥,让林卿砚坐下,含笑道:“我依稀记得,你对杀人这么桩事儿一向是嗤之以鼻,晋王爷也真是本事,这么快逼得你要把他的走狗全都除之而后快了?”
林卿砚知道她说的是金陵竹林中的事,仍旧端着昨夜那副严肃道,“你也别拿话来激我,若留着贾殊道,难保昨日之事不再发生,终归是个祸患。”
“昨日的事,说到底他也没把我怎么样……你就别生气了……”赵攸怜慌乱地低下眸,支吾了几句,又引回了正题上:“若贾殊道对同心珏的玄妙之处有所耳闻,只消将之拓在纸上,便会知道你是拿了假的半佩去糊弄他。他想必也不会善罢甘休。你打算怎么办?”
林卿砚冷笑一声:“他想要善罢甘休,还得问问我同不同意。他若敢来倒还好了,省得萍水客栈和破庙都人去楼空,我还得费心找他!”
赵攸怜只觉得他蓄着的这一腔怒火,隐隐给她不安的感觉。可究竟是何处不安,她却也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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