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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林


那林是被一盆刺骨的冷水给泼醒的,才睁开眼睛,便看见厨房的管事修女怒气冲冲地叉着腰站在他面前,声色俱厉:“小兔崽子!你倒是睡得舒服,水缸里的水谁来挑?”

        管事修女是全修道院最胖的修女,但她总喜欢做双手叉腰这个动作。

        换做平常,那林一定会在管事修女叫醒他后立马就爬起身去挑水,但今天他却像是中邪一般,不仅动也不动一下,还目光呆滞地坐了很久。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不过一睁眼,梦的内容就都忘光了。

        现实的突然转换,让他有点恍惚,直到又一阵刺骨的寒冷袭来,那双黯淡的双眼才慢慢有了光芒。

        毕竟昨天的时候才落过雪,他这身补丁衣服也已经穿了好几个年头了,现在又被这一盆还结着冰碴的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可以说是真的凉到骨子缝里了。

        冰水渗透衣物紧贴在身上,鸡皮疙瘩都被激起,那林不禁打了几个冷颤。

        现在才是凌晨时间,天色还黑得浓稠,明显距离天亮还有着一段时间。

        但是管事修女可不管这些,手指一指,便要他赶紧起床,挑水砍柴去!

        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

        今天是五越节,按规矩是要在清晨沐浴洁身之后,才能开始做事的,所以也难怪会在这个时间把他叫起来了。

        忍着一身寒冷,那林从发黑发臭的被子里站了起来,可以看到,他蜷缩躺着的这个地方很是狭窄潮湿。

        这是从羊圈里隔出来的一个小空地,仅容一个成年人躺着的地面上铺着晒干的麦草,麦草上再放着一床黑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褥子,一张床就诞生了。

        这里是他平常睡觉的地方。

        “您先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因为天生一副笑脸,所以那林对谁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那双眼睛即使没在笑,都还是有着弧度的。

        他对管事修女讨好地笑了笑:“我这就去把水挑了。”

        管事修女厌恶地看了一眼他混着杂草的白发,不悦道:“嘴上说得那么好听,要是天亮了还没烧好水,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说完,她又环视了一圈周围,皱眉道:“对了,等会烧完水,记得把羊圈收拾收拾,这股羊屎味我在门口都闻到了!”

        羊圈就是那林住的地方,而他则是修道院收养的孤儿。

        修道院的主要经济来源是这些羊,他平日里最主要的工作也是照顾这些羊。

        要说他虽然是以孤儿的身份待在修道院里,但沦落到和畜生同住的情况,也确实太惨了点。

        不过当他露出面具后那一头老人才有的白发,以及诡异的双色眼瞳后,这两者说明了所有原因。

        不少人都知道,十年前他被修道院收养时,即使是被亲生父母抛弃了,也还是笑着的。

        所以大家都说他是没人心的怪胎。

        所以那张笑脸便只能掩藏在一张木头面具的后面。

        面具厚重,将脸都遮去大半,只能堪堪看到他的眼睛。

        这是他能待在修道院的条件。

        修道院的人们虽然收养了他,但是却订下了不少规矩,第一条就是要求他戴着面具,不得以真面目示人。

        白发怪胎,异瞳怪物,这是那林自从懂事起就常常听到的词汇。

        而那些人谈论起他时,大多都是一脸厌恶和不屑。

        也是从记事开始,大家都叫他为不祥之子。

        这不祥之子的帽子一旦扣上后,不仅让他出生没多久就被双亲遗弃,成了孤儿,还让他刚被遗弃,又被修道院的主人修女长扔到雪地里。

        幸好发现他的小修女于心不忍,偷偷把他又捡回房间养着,不然他早在那个雪夜就被冻死了。

        等到众人发现他的存在,并准备再次把他扔出去时,也是小修女强行把他留了下来。

        结果最终他是顺利留下来了,但是被他视为母亲的小修女,却在他五岁时不幸感染鼠疫病死了。

        所有人都说,小修女是被他克死的,那林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难过了很久。

        而且,他连想见小修女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不祥之子不能踏足光明教堂,所以他没有资格去教堂里为小修女告别。

        但总的来说,小修女总算把他留在了这里。

        虽然住的地方是羊圈,吃的饭菜是剩饭,穿的衣服是烂布,并且还不准把脸上的面具脱下来,但好歹有个容身之处,比在外面冻死强多了。

        光是这样,那林就已经很感激养母以及修道院的众人了。

        所以他也没有权利拒绝管事修女额外加的工作。

        看了一眼黑色还在慢慢晕染的天色,那林连连应是,和管事修女打了招呼后,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待那林走后,管事修女也准备回去睡觉了,毕竟这会离天亮还早着呢。

        来到柴房,里面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害怕被管事修女责骂,那林不敢点灯浪费灯油,只好凭着记忆摸黑走路。

        跌跌撞撞地来到水缸旁,他刚准备提起木桶去打水,伸出去的手却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林吓了一跳,因为他碰到的不是冷冰冰的木桶,而是一个毛茸茸的圆形物体……

        那种触感,怎么摸怎么像是一颗脑袋……

        而且这颗脑袋不知道为什么,冷得可怕……

        在摸到这个脑袋的瞬间,那林的脑子跳出来许多恐怖的想法,最后这些想法都汇聚成了一个想法:不会是谁死在这里了吧?

        大着胆子,他转身去取了一小点灯油,擦亮灯芯后,一个半靠在水缸旁的人影就显现在烛光中。

        这人靠着水缸坐在地上,已经昏迷了过去。

        他浑身是血,一身的鲜血像是刚从血池地狱里爬出来一样,脸上也被血迹糊得看不清长相。

        将灯台再靠近了点后,那林发现,这人跟他差不多年龄,看样子也不过十岁。

        只是他这一身鲜血实在是不寻常,尤其是小腹处的伤口,虽然已经止血,但腹腔内的红肉脏器还是露出了不少,看样子十分瘆人。

        这样重的伤势,也难怪会晕倒在这里了。

        他都差点被吓晕了。

        捂住还在怦怦直跳的心脏,那林看向这突然出现在修道院内的陌生人,有些不知所措。

        等烧完足够所有人洗澡净身的热水后,太阳已经升上了天空。

        因为他是不祥之子,不准在白天这种人多眼杂的时间点出现,所以甚至来不及擦擦额头上落下的汗水,那林给刚起床正在打哈欠的管事修女说了一声后,又飞奔回羊圈了。

        今天的羊圈内有点不同,平日里安静的绵羊们不知道为什么都有些躁动不安,连食槽也不舔了,全都在羊圈里走来走去,不时发出几声恐惧的低叫声。

        那林知道它们躁动的原因。

        抱着从草场上拿来的干草,他走进最近的一个食槽,并将干草均匀放进了食槽里。

        原本因为他的靠近而退开的羊群们,在见到这新鲜的干草,慢慢地停止了低鸣,转而争先恐后地凑过来嚼食干草去了。

        待所有食槽都放满干草后,那林拍干净手上的草屑,然后去将羊圈的木门关了起来。

        放下门栓后,他转身来到自己睡觉的小窝。

        那黢黑的被褥上,现在正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

        这就是羊群们躁动不安的原因了,平日里,只有在出笼的时候,羊群才会闻到血腥味。

        一个羊圈里不止有小羊羔,还有去年的老羊。

        老羊闻到血味,还以为是到出笼的日子了,所以开始焦躁起来,小羊羔受老羊影响,也全都躁动起来。

        蹲下去探了探少年的鼻息,待感受到那微弱的呼吸气息后,那林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微松了一点。

        接着,他又急匆匆地跑进羊圈另一边的角落处,从堆放着的杂物中扒拉出一个脏兮兮的木头箱子。

        打开箱子,里面放着的是一些用苇叶包着的药膏,以及一捆捆干净的布条。这布条可以充当纱布使用。

        为了不引起人注意,他特意把箱子表面弄得脏兮兮的,箱子内部却是擦拭得一尘不染,药膏也都按大小顺序一一摆放整齐,完全是和羊圈格格不入的东西。

        在战争年代,药品是昂贵的东西。

        那林穷得就剩身上这身烂衣服和地上那堆烂褥子,肯定是没有钱买药的,不过这并不是偷来或者抢来的,而是他自己做的。

        在孩子众多的修道院里,年龄小又不招人喜欢的那林难免会被其他大孩子欺负,特别是在抚养他的小修女去世以后。

        小孩下手不知道轻重,他也经常弄得一身伤,但是药品昂贵,怎么会给他这个不祥之子使用呢。

        没有办法,为了让伤口不那么疼,那林只好自己上山挖药草,回来再自己琢磨着方法炮制。

        他天生对野外的一草一木很敏感。

        布条也是他捡别人不要的衣服,回来裁剪洗净,再蒸煮几遍过后制成的。

        虽然都是些简单的止血药和伤寒药,比如艾叶制成的止血药、寒地冬青制成的烫伤膏,桔梗根磨粉后做出的消炎药。

        但是有总比没有要强得多。

        出去打了一盆热水,那林将还是昏迷不醒的少年扶坐了起来,先替他擦拭干净身上的血迹后,才开始上药包扎。

        少年身上的伤口其实并不多,除去那些细碎的划伤,便是小腹处的伤口了。

        包扎到最后,看着少年小腹出露出来的脏器,那林犯了难。

        他不敢保证自己做的药能治好这么严重的伤口。

        坐着冥想了一会儿,那林一咬牙,决定放手一搏。

        他不帮忙,这人百分百会死,他帮忙了,指不定这人还能多活一段时间呢。

        反正自己该做的都做了,已经仁至义尽了,这人能不能活下来,只能看他的运气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那林洗干净了双手。

        但是在他正着手将少年那些脏器推回去的时候,情况有了一点变化——也许是因为别人碰到自己的肠子产生了不适,只见少年睫毛突然抖了一下,而后便幽幽然睁开了双眼。

        刚把肠子推回一半的那林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他觉察到一阵视线在自己身上扫视。

        循着感觉,他抬头一看,便和一双过于平静的漂亮眼睛撞在了一起。

        刚才被少年身上的重伤吸引了目光,没怎么注意其它的东西,现在和他对视后,即使他带着一脸血迹,那林还是发现了一件事:这是一个很好看的人。

        少年和那林差不多年纪,不过长得可比那林好看多了,特别是那张极是眉清目秀的脸庞。

        眉目如画,端正秀丽,这样的词语仿佛是为他量身打造。

        可惜少年始终是一脸面无表情,可这拒他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脸色,也倒别有一番气质。

        这应该是那林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虽然好看这个词用在男的身上有点奇怪,但是在见到少年后,那林的脑子中就只剩下这个词了。

        看着眼前如同天使一样不真实的美丽脸庞,他甚至有些呆了。

        一瞬间他还以为是自己终于被冻死或者饿死了,这是上天派来接他的天使,但后面又一想,自己是不祥之子,根本没有去天堂的资格。

        于是他知道了,这只是一个长得过于漂亮的少年。

        然后他又发现了一件事——

        在少年左边锁骨下面一点的位置,有一个被血浆糊住的黑色圆形刺青,刺青上依稀可见到一串数字编号。

        那林认识这种刺青,因为这是奴隶烙印。

        奴隶是不可以离开主人的封地的,俄古多又是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凉地方,没有居住着贵族。

        所以在见到这个刺青的第一眼,那林就知道了:他似乎无意中救了一个出逃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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