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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刽子手


1864元治元年,京都。

    夜很深了,街道上飘满了不知名的红色花瓣。成年不久的清里走在巡逻队中,忽然想起留在江户的她,似乎也常常怀抱这样的鲜红花束。

    他提着灯笼,有些出神。

    人至中年以至于有些发福的队长察觉到清里的心不在焉,忽然说:“我听说了啊,清里。”

    “啊?”年轻人回过神来,有些莫名其妙。

    “别装傻了。”队长笑着说,“下个月你就要成亲了,对吧?和你那个青梅竹马的美人。”

    清里被看穿了心事,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

    “真是幸福的混小子啊,真羡慕你这年轻的家伙。”几个同行的武士笑道。

    “真是太惭愧了。”清里说,“在这样的乱世,兵荒马乱的,我却……”

    队长摆摆手,露出一丝诚挚的神情。

    “不要胡思乱想,无论是身处怎样的乱世,追求幸福总是没错的。”队长说,“一个人想过幸福的生活,无需觉得惭愧吧?”

      “也是啊。”

    清里笑着,伸手拈起一片坠落的红花瓣。

    “喂,什么人?”

    一名武士看见街道的尽头,一个黑影站在路中央。

    巡逻队停下脚步,大家露出戒备的神情。

    被问话的人走出阴影,踩着一地红色花瓣,露出一张稍显年轻稚嫩的脸。

    “京都所司代,重仓十兵卫大人是吗?”

    他问。

    “是刺客吗?”清里拔出武士刀,挡在队长身前。

    队伍中随行的四名武士也快速拔刀,齐齐面向疑似刺客的年轻人。

    那人微微抬起头。

    此时人们才看清,他发色偏红,高束在脑后,个子不高,身穿黑色的衣服,左腰间配着太刀,右腰佩刀是稍短的小太刀,就这样静静站在原地,双目平静地看着众人。

    “在下是来实行〔天诛〕的人。”

    武士们围拢在一起,队长拔出太刀,大声吼道:“天诛?可笑!单凭你的一把剑,就以为能够改变世道吗?”

    红发剑客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放在刀柄上,双目埋藏在长发的阴影中。

    “报上名来!”武士们举刀奔向刺客,刀锋在月光下灼热闪光。

    然而红发刺客始终无动于衷,直到第一名武士来到他眼前,手中的太刀快要切中他脑袋,他才侧过一步躲开刀锋。

    同时,他连刀带鞘一起拔出腰间,刀柄末梢直直敲在武士的眼睛上。

    武士惨叫着后仰,还未倒地,红发剑客右手拔出太刀,使出一记迅疾的拔刀术——

    刀锋划开武士的腰间,砍在脊柱时停止了斩动。剑客手上沾满鲜血却面无表情,他左手扔掉剑鞘,飞快按在刀柄上,双手同时用力,硬生生将对手连骨头一并斩成两截。

    何等凶暴的场面,这已令后面武士的心凉了一截,握刀与劈砍时便有了几分畏惧与犹豫。

    但不比平时对决,在红发剑客面前,他们只有一次挥刀的机会。

    拼尽全力尚且胜算渺茫,心怀惧意就只有一种结局。

    挣扎着挥刀,然后中剑,倒下。

    一枚红色花瓣悠悠飘落的时间里,黑漆漆的街道上只剩下红发剑客一人站着。他甩干染血的太刀,刚刚想收回刀鞘,却发现身后有挣扎的动静。

    刺客转过身,看见一名武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腹部的贯穿伤不出意外会要了他的命,且疼痛难当,但他拄着刀,满身鲜血地朝刺客走来。

    他正是名为清里的年轻人。

    “放弃吧。”红发刺客说。

    清里吐着血,颤颤巍巍地踏出一步,模样凄厉如厉鬼。

    “不能死……也不想死!”

    他挥出一刀,被红发剑客低头闪过,两人错身而过时,清里的胸前又多出一道深可见骨的斩痕。

    鲜血洒满一地,喷涌如泉。

    “我不能死……”

    他又站起来,挣扎着挥刀。

    太刀撕开他的脖颈,以至于声音有些嘶哑。

    “也……不想死……”

    “呲啦——”回应他的是鲜血如注的声音,血管中的热血抛洒而出,在落地前变冷。

    红发刺客终于皱了皱眉,年轻武士又一次站起来,哪怕头颅都无法抬起,他仍旧发疯一般冲向刺客,太刀刺向剑客的眉心。

    红发刺客在一瞬间收刀又出鞘,拔刀术的迅疾猛烈使清里的双脚都微微离地,然后整个人跌倒在层层花瓣中。

    再也无法站起。

    刺客静静站在终于变得空寂的街道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颊,指尖是丝丝缕缕的鲜血。

    他沉默不语,任由左脸的伤痕淌血,缓缓走到清里的身躯边,眼神复杂。

    年轻武士仍旧在低声说着那句话,不能死,不想死。他挣扎着抬起头,仿佛看见自己回到了江户的盛夏里,心爱的她正坐在木地板上听他说着那些总也说不完的话。

    “明年春天的时候,我就回来了,请再忍耐一下吧。”

    “在归程中我会多买些酸浆。”

    “等我,巴。”

    她一如既往,只是不作声地看着他,双眼狭长而温柔,带着微笑轻轻点头。

    太刀最终贯入他的咽喉。

    红发剑客从尸体上拔出刀,然后收进刀鞘。

    一名长着短胡须的男子从街角走出。

    “绯村,受伤了吗?”

    红发刺客摇摇头:“没关系。”

    男子走到早已气绝的队长身边,从怀中掏出一张素白的绢纸,抛在尸体背上。

    〔天诛令〕。

    “能让绯村受伤的人,难道说这男人是高手?”男子暼了眼清里的尸体,好奇地说。

    “不,是执念罢了。”绯村将刀收回腰间,独自走向小巷深处。

    “善后就拜托您了,饭冢先生。”

    话音未落,人影不见,只剩下愈来愈小的脚步声。

    “真是冷淡呐。”被称为饭冢的男人说。

        

        

    “小五郎,听说你有个能干的手下啊。”

    “你是说绯村吗?”桂小五郎坐在桌前,缓缓酌酒。

    “整个京都都因为他而动荡不安呐,传闻中的〔刽子手拔刀斋〕,啧啧,真想看看是怎样的人。”

    桂小五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窗外樱花飞舞。

    等到客人离开,一直在旁端坐的艺伎忽然开口说:“桂……你不高兴吗?”

    长州藩的领军人物之一,桂先生只是轻轻啜饮碗中清酒,叹气说:“绯村……很让人担心啊。”

    他放下酒碗,淡淡地说:“与初遇的时候相比,他的样貌成熟了一些,神态举止也不一样了,但内心依旧如故,一尘不染。”

    “这样不是很好吗。”艺伎说。

    桂小五郎轻轻摇头。

    “越是内心纯洁的人,越能够感受到这股落差……身为‘刽子手’的自己,与真实的自己。”

    他说着,目光投向了窗外,忽然回想起很多年前的时候。

    那名名为绯村剑心的红发少年,站在自己面前,脸上稚气未脱。

    “我就单刀直入地说吧,你能杀人吗?”

    “我不想找冠冕堂皇的借口,这就是杀人的勾当,但要创造新的世界,就必须破坏旧的事物。”

    “虽然是肮脏的差事,但总得有人来做,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

    “你说过‘希望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别人’吧?”

    “请助我一臂之力……”

    “为了新时代,你能杀人吗?”

        

        

    绯村站在井边,提起水瓢不断冲洗自己的脸。

    水顺着他的脊背滑落,浸湿他的衣襟,溅落在地上。

    他湿漉漉地站在原地,脸颊上那道创口从眼角一直划到嘴边,即便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伤口依旧不断渗血。

    那个人……被叫做清里的那个人……很年轻。

    “不能死……也不想死……”

    那些话语萦绕在他耳边,仿佛闭上眼,绯村就能看见清里满是鲜血的脸,那双仿佛在燃烧的眼睛。

    我做的……是对的吗?

    我所使的飞天御剑流,是擅长以一对多的古流剑术,是以保护弱者为宗旨的剑术。

    绯村低头看着井中的自己,鲜血从脸颊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水面上,暗红色缓缓晕开。

    无法愈合。

    京都又发生了多起命案,几乎每一件都与他有关。

    于月下无光之处。

    于樱落河畔之处。

    处处腥风血雨。

    “绯村,你最近越来越厉害了嘛。”饭冢加快脚步追上红发剑客。

    “如此激烈的战斗,居然连血都没粘上。”短须男人啧啧地说。

    绯村没有说话,一边走一边将刀收回刀鞘,面色平静。

    经过河畔时,月色在湖面上泛起莹莹波光,饭冢斜瞥了绯村一眼,忽然有些瞠目结舌。

    “你……你在流血啊,绯村。”

    剑心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脸颊,那道长长的划痕又渗出了血。

    他走到河水边,借着月光看见自己的倒影,凝视着自己脸上的刀伤。

    清里的面孔又出现在他脑海中。

    “喂,我听过一个说法。”饭冢走到他身后。

    “夹杂有怨念的刀伤……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痊愈的。”

        

        

    “绯村,刀伤还没有痊愈啊?”

    “没关系,桂先生。”

    “其实我很奇怪,你居然会受伤?”

    “是在下大意了。”

    “我与宫部先生有一场会面,我希望你也能出席。”

    “需要在下护卫吗?”

    “不,只是希望你也能参加。”

    “不用了,在下只是一名刽子手,不合适。”

    绯村离开了院落,来到大街上。

    暖和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怔怔看着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

    好像世间太平,百姓安居。

    “看什么呢,绯村?”饭冢忽然一只手搭在了剑心的肩膀上。

    “是在看那个女人吗?”饭冢顺着剑心所看的方向指了指。

    绯村看见一名白衣的女人,静静站在居酒屋的屋檐下,眼睑低垂。她皮肤白皙,气质温雅,是带有古典韵味美的女子。

    “果然是个大美人啊。”饭冢又习惯性地啧啧说。

    绯村轻轻抽了抽鼻子,垂下眼睑。

    “是白梅的香味。”他低声说。

    当他再次抬眼时,女人已经不见了。

    “这男人是今晚的目标。”饭冢将一张纸条塞到剑心的手心里,“一名幕府幕僚武士。”

    绯村将纸条塞进衣袖里,忽然有些遐思。

    总觉得那个女人……心里藏着难以想象的伤痛。

    为何看到她以后,左脸颊火辣辣的疼呢?

    好像又在渗血了。

        

        

    入夜。

    如往常一样,蛰伏,等待,出现,拔刀。

    然后是尸体。

    天空忽然下起了暴雨,绯村任由雨水冲刷洗净刀刃,边走边收回刀鞘。

    饭冢从他身后走来,伸手递过来一只白纸伞。

    绯村轻轻接过。

    “要喝点酒吗?”

    “不用了。”

    有句话他藏在心里没说,无论喝什么,都只有血的味道。

    “那我自己喝闷酒去了。”饭冢无趣地挥挥手,撑着伞消失在巷口。

    绯村撑着白伞走在雨巷中。

    不远处的屋檐上,一名刺客无声蛰伏。

    居酒屋里,白衣女子静静坐在桌前,轻轻啜饮最后一碟酒。

      白梅香萦绕在空气里,她目光黯淡,站起身走出酒馆。

    “真是个美人啊。”

    一些食客啧啧赞叹。

    她撑起画着白色单藤花的紫伞,走进雨幕中。

        

    “唰!”

    刀锋掠过绯村的头顶,白纸伞一分为二。

    绯村丢下光秃秃的伞柄,手放在刀柄上。

    他面前站着一名遮面忍者模样的男人,双臂缠绕着铁链,双手各握着一柄短太刀。

    男人的双眸阴沉,杀意鼎盛。

    绯村面无表情,雨水顺着鼻梁淌下,左脸颊又开始淌血了。

    发起突袭的一瞬间毫无预兆,忍者出现在绯村头顶,两柄刀一前一后斩落。

    绯村躲过前一刀后,猛然拔刀,刀刃刚刚出鞘就将一片雨幕拦腰斩断,直直切向忍者的刀锋。

    似是要将对手连人带刀一并斩断!

    出人意料的是,忍者放弃了袭杀的打算,狠狠将左手刀钉入地面。

    绯村这才看清那柄刀的刀柄出连铸着长长铁链。

    忍者躲开绯村的刀刃,一刀撩向他身后,绯村用刀格挡开,忍者便借势掠回屋顶上。

    短兵相接的时间里,铁链将红发剑客缠绕得结结实实,就连双臂也无法动弹,更别提挥刀了。

    忍者拽紧铁链,右手刀刃寒光闪闪,暴雨如瀑顺着刀锋滑落,如同流畅奔腾的杀意。

    绯村轻轻挣动了一下,铁链却越缠越紧。

    雨幕下,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忍者没有给他思考与休息的时间,从屋顶上一掠而下。

    刀刃眨眼间来到绯村的头顶。

    剑心弓起身子,低头侧身躲过了当头一刀,那刀刃斩在他身上,却被铁链挡住,发出一串密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剑心伸出左手抓住地上钉死的短太刀,狠狠拔出后,身体腾空而起,旋转起来。

    刀刃斩入忍者脖颈与肩膀的连结处,撕开他的锁骨与肌肉,然后释放出滚烫的鲜血。

    “唰——”

    无论是剑术还是机敏,他都输给了绯村,哪怕凭借旁门技俩暂得上风,也终究无法取胜。

    剑风撕裂,鲜血飞溅的那一刹那,绯村透过雨幕,看见出现在街角的白衣女人。

    他瞪大眼睛,喘着气,铁链从身上滑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大雨侵袭。

    她撑着紫色纸伞,白衣与伞面都沾满了鲜血,就连白皙的脸上也有丝丝缕缕的血迹。

    古怪的是,她并没有露出惊惧的表情,那双狭长好看的眸子露出惘然迷离的神色。

    绯村松开忍者的左手短刀,刀落在地上,雨水冲掉血迹。

    他死死盯着白衣女人,即便是在雨中,却又一次嗅到了白梅香。

    香气甚至更加强烈。

    “你真的……能唤来腥风血雨呢。”

    她看着绯村,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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