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番外之柴元娘(二)
那女娃娃一出现,柴元娘就感受到少年身上的气息变了,方才如利刃般的冷凝锋利,转眼间化成这纷飞的雨丝,温润又柔和,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柴元娘恍惚了,她与谢景明的初见,到底是在何时,何地?
是在热情火辣的渝中,还是在这欲语还休的江南?
说来也怪,当年离开京城,她不打算回柴家,白鹭问她想去哪儿,她想也未想,“临安”二字脱口而出。
记忆深处那抹身影愈加清晰了,千头万绪在脑海中来回翻腾着,似乎有什么喷薄欲出。
咚咚,咚咚。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没由来生出一阵惶恐,搅得她心头一阵酸疼,她捂住胸口,微微弯下腰。
却听见那个清脆甜美的声音说:“你不舒服吗,要不要请个郎中?”
柴元娘抬头看那女娃娃,大大的杏眼像两汪清澈的泉水,闪着纯粹的天真与温良——这是在家人宠爱中长大的模样,被保护得很好。
“老毛病了,歇会儿就好。”和她说话,柴元娘也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你从哪里来呀,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带着些许私心,她想和他们多待一会儿,那个显见是不行的,只能从小娃娃这边入手。
果然,小公主立时回答:“我从京城来,路过这里。”
那少年微微笑着,没有任何打断的意思。
柴元娘明白,别看只他们兄妹二人,其实明里暗里还不知有多少侍卫护着,根本不用担心有人使坏。
雨丝愈发绵密,不到打伞的程度,但黏在身上,湿乎乎也不太好受。
那少年脱下氅衣遮在妹妹头顶。
柴元娘心思一动,遂拿出女掌柜的热情招揽道:“瞧这雨势渐大,小店就在前面,不是我自夸,我家的茶水茶点都与别处不同,乃是临安头一份。几位不如到小店坐坐,一来避雨,二来也尝尝本地的特色。”
小公主拽着哥哥的衣袖,“大哥,兰时想去。”
“好。”谢奕抱起妹妹,对柴元娘略一颔首,“有劳掌柜的领路。”
白鹭见自家姑娘领进两个人来,先是欣喜不已,暗道姑娘终于有掌柜的模样了,待看清谢奕的长相,惊喜登时变成了惊吓。
早年间,她曾见过官家几次,那般的姿容气度,想不注意都难。
眼前这个人,几乎就是年少时官家的翻版。
老天,姑娘做什么把皇子引来,就不怕引起朝廷注意,平白惹麻烦?
就算朝廷不屑于惩治落魄不已的姑娘,这家铺子姓柴的消息一旦流传开来,必招世人厌弃,那她们连最后糊口的生计都没有了。
她表情的变化,悉数被谢奕瞧在眼里,却是不露声色,只轻轻摇着泥金折扇,听柴元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
“拾掇几样新鲜果子来。”柴元娘支使走白鹭,亲自泡茶,“这茶摘于清明前,彼时绿芽初迸,匀齐成朵,泡出来的茶汤和西湖的水一样碧澄澄的。观其形,闻其香,饮一口,那香气一直从齿间舌尖流淌开来,连呼吸都带着香。”
窗外柳荫婆娑,竹影沙沙,茶汤白色的热气在轻风中袅袅回旋。
她正襟危坐,神色安然,不造作,不矜持,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如果忽略她眉间那缕淡淡愁绪,此间便另有一番避世索居的飘洒自然。
谢奕略挑了挑眉头,端起茶杯,浅浅品了品,把另一杯推给妹妹,“不错,你尝尝看。”
能让大哥说出“不错”的,味道定然极好。
兰时饮了一口茶,幸福得眯起眼睛,显见很喜欢。
“茶好,水好,手艺好,还要泡茶之人深谙茶趣,方能得一碗好茶。”谢奕忽道,“不知掌柜的是哪里人?这般深厚的底蕴,可不是坊间能养出来的。”
柴元娘的手微微一顿,继而笑道:“不足挂齿的无名之辈,不敢污了小郎君的耳朵。”
谢奕便不再追问了。
柴元娘暗暗松了口气,若换做谢景明,必会当场戳穿她的来历,明褒暗贬讥诮一番,丝毫不会留余地。
这位,比他父亲温和。
小时候曾听祖父与父亲闲谈,为君者,要让人又敬又爱,又畏惧又离不开。
那时她听得似懂非懂,官家毕竟离她太远了,能想到的也只是祖父的样子,威严慈爱,带着掌权者特有的高傲和固执。
即便是后来的谢景明,也没有这孩子给她的感觉明显。
谢景明面对她,从来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就好像官场上,关系不太好又不得不共同办差的同僚。
似乎两人没有好好说过话,即便语气平和,言辞间也是针锋相对,谁也不肯放松警惕,唯恐掉进对方的陷阱里。
一开始,二人中间就有一堵无形的墙,骄傲如她,相信对方会率先翻过来,结果看到的是对方渐行渐远的背影。
如果当初她稍稍放下自尊,今日会不会有所不同?
旋即她否定了这个念头——柴家一直想取而代之,再来一百次,她也无法取得谢景明的信任。
于是垂下眼眸,掩去万千思绪,再抬头时,脸上复又笑意盈盈,“白鹭,把四样锦端上来。这是小店招牌茶食,二位尝尝。”
说话间,白鹭已将四个碟子整整齐齐摆在桌上,柴元娘一样一样介绍,“盐津梅子,桂花糖藕,红枣山药糕。这是青团,正是清明节吃的点心,用艾草汁和糯米粉揉匀蒸熟,红豆沙的馅儿,又香又糯,甜而不腻,好吃得紧呢。”
都是甜食。
兰时很喜欢,谢奕只看着妹妹吃,自己没动。
不期然的,柴元娘又想起一事,谢景明不爱吃甜,他的儿子是不是也不爱吃甜?
因对谢奕道:“不知小郎君吃没吃过梅干菜烤饼,放在泥炉子里面烤,油香酥脆,甜咸微辣,完完全全把梅干菜的香气发出来了。”
如此热情洋溢,把白鹭看得一愣一愣的,这还是她那冷清典雅的姑娘么?
和其他铺面揽生意的老板娘没两样。
虽然一直都默默吐槽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当姑娘真的放下身段招呼食客时,白鹭反而鼻子发酸,莫名唏嘘起来了。
不,不对,姑娘看那二人的目光有点奇怪,不像对待食客,倒像看许久未曾见面的小辈。
这个念头吓了白鹭一大跳,不敢深思,赶紧去厨房忙活了。不多时,梅干菜烤饼的香气弥漫了小小的铺面。
果然,这次谢奕动了筷子。
柴元娘轻轻吁口气,笑意浮上唇边。她倚在柜台旁,犹豫再三,终于开了口,“小郎君长得很像我一个故人,不知你是哪家的公子?”
隔着一道门帘,白鹭差点惊叫出声:姑娘啊,可别犯糊涂!
兰时已然笑出了声,“掌柜的也要和我家攀亲戚?”
柴元娘怔住。
“这一路上说我哥瞧着面熟的人,没有一百个,也有□□十了。”兰时笑个不停,“不止是大哥,还有二哥三哥,回去和娘亲说,一定会笑倒了她。”
一阵风扑,檐铃丁当作响,便听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个小少年一前一后挑帘进店。
那两人十三四上下,长相一模一样,身高也一样,急吼吼走在前面的,英气勃勃,眼睛很亮,带着点机警又狡黠的笑意。
慢吞吞走在后面的,眯缝着眼,似睡非醒,好像走着走着就会睡着。
“二哥,三哥!”兰时打招呼,“快来,新出炉的烤饼,还热乎着呢。”
他们也是谢景明的孩子啊,长得更像顾春和多些,柴元娘暗自打量着,吩咐白鹭上茶。
“大哥。”谢平谢玄先对谢奕行过礼,方坐了下来。
老三谢玄是个急性子,屁股刚沾椅子就迫不及待道:“这点小雨不耽误事,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谢奕却说:“来之前你怎么和父亲保证的?只送到临安,然后你二人护送小妹回京,怎的,忘了?”
谢玄嬉皮笑脸道:“泉州多好玩啊,听说那儿的大海和天空一样宽广,不去看看简直太亏了。
谢奕冷哼一声,不搭理他。
谢玄眼珠子转转,决定怂恿二哥出头,“咱们一起杀敌荡寇,建功立业,不比圈在宫里,念那些枯燥无味的诗书强?”
谢平懒洋洋地打个哈欠,略动了动,给自己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远,累,热,不去。”
拉拢不成,只好威逼,“敢不听哥的话,我看你——”
“你看我什么?”谢平抬抬眼皮,眯着的眼睛终于睁大了点。
“没、没啥。”谢玄默默喝了口茶,别看二哥整天蔫呼呼的,其实老厉害了,他是打也打不过,辩也辩不过,唉,也不知道谁才是哥。
兰时左看看右看看,双手揽住三哥的脖子,“三哥一走,就没人陪兰时了,你要去泉州,也得把我带上。”
那是去打仗,去拼命,谢玄哪敢带宝贝妹妹去?
奈何妹妹的小胳膊死死搂着他,他挣也不敢挣,生怕一用力伤到妹妹,只好叹气,“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回京还不成么?”
心里却打定主意,趁二哥小妹不注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不妨二哥的脑袋突然凑过来,不冷不淡吐出两个字:“休想。”
谢玄瞠目结舌。双生子就这点不好,他心里想什么,二哥一准能猜到!
那边,柴元娘单手支颐,出神地望着他们兄妹四人,一阵清明,一阵迷茫,脑子乱糟糟的,竟没有反应过来“去泉州”的含义。
啪一声,谢奕合拢折扇,放下两片金叶子,起身道:“天晴了,咱们该走了。”
窗外,已是云散雨住。
柴元娘张张嘴,想叫住他们,请他们再歇一歇,她想问的还没问。
可有什么好问的,她和他,早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何必惺惺作态讨人嫌?
还是罢了,让谢景明知晓自己的心思,反而更丢人。
或者,他早就忘了还有自己这么个人,不然为何不发落她?。
难道他是有意网开一面?
不知不觉柴元娘跟着他们往外走,远远听见谢玄夸张的声音,“……当心被拐跑,被拐也不怕,抓住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喊哥,准保能得救。嘿,别不信,这是许叔说的,当年就有人抓父亲的袖子喊哥……”
柴元娘站住了。
她终于回想起来,十三岁那年,她随母亲回临安舅家走亲戚,游玩西湖时和家人走散,有人见她生得好,硬说是她跑出来的童养媳,强行拉她上轿。
仓惶之中,她不顾廉耻抱住路过的一个年轻男子,忙不迭喊表哥,求他送自己回家。
原来是他啊!
家仆们很快就找过来了,可恨当时天色太昏暗,她也太慌张,竟没有看清他的模样,只模糊记得那道柳树下的背影。
那他会不会记得自己?会不会因为这段意外的缘分,才有了与柴家联手的打算?他第一次来柴家时,看她的那一眼,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
然而一切无从得知。
没有开始,已然结束,无非都是她自扰罢了。
阳光驱散薄雾,偶有微风,西湖的水面便起了千万粼粼细波,宛若无数碎金洒在水中,金光灿烂,晃得人睁不开眼。
瞧,眼睛都受不了了,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擦也擦不净。
后悔么?柴元娘不知道。
便是想起来又如何,如果她表露出一丝对谢景明的好感,祖父绝对会把她从联姻名单上撤下,改换他人。
母亲说,好多姐妹都去瞧谢景明了。
真是有意思,若不是管家之人放出风声,姐妹们怎会知道有个俊美男子登门?若不是祖父有意放纵,谁又能偷看谢景明?
她没去,所以祖父才选了她。真是讽刺呦,她还以为祖父器重自己,看中了自己的才智。
却原来什么也不是,柴家从未给予她们足够的尊重,不过将她们培养成只忠于家族利益的棋子。
生为柴家的姑娘,没有资格拥有爱情。
还好,在她萌动未知的年纪,有机会知晓了心动的滋味,不掺杂利害,无关乎门第,只是纯粹的心动。
也许该感谢那个人,让她的生命少了点遗憾。
柴元娘深深吸了口气,她突然发现,雨后清冽的空气竟那么好闻,阳光和雨露,还有不知名的草木香混在一起,沁人心扉。
她不由自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从没觉得这样轻松舒畅过。
白鹭在喊她了。
她转过身,将一切的一切藏在心底,笑着应了声,“就来。”
清风拂过,柳梢轻轻扫着碧空上的白云,柳荫下,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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