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倾听

暮春时节的雨淅淅沥沥，仿佛在诉说着对春的不舍，好像一眨眼的工夫，春就要退出舞台，这里面除了不舍好像也有些许的无奈。所以它把这种无奈化作眼泪，告诉大地万物，它将不久别离。
  雨傍着天空哭泣个没完没了的时候，我和表弟的行动便被限制了，只能待在屋里，或者是站在屋檐下，伸出手去接天上飘下来的雨滴，如此几番后，感到特别的无聊。不得不又回到屋里。把电视打开，以此来打发时间。
  随意的选择了一个连续剧，两人就这样坐在沙发上看着。正当看的入神的时候，外婆也走了过来，坐在那里陪着我们看，谁知道不一会儿，外婆便捂上眼睛，小声的说着“幸福啊，能不能把电视关了，外婆看到那些人穿着绿色衣服戴着红袖章，心口可疼了”说完之后，便开始大口的喘气。
  我吓得赶紧把电视关了，蹲坐在外婆面前，小声的喊“外婆，外婆，你怎么了”
  喊了几声没有动静后，又赶紧把外婆的茶缸拿过来，把茶缸放到外婆的嘴边，看到外婆喝下去几口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外婆有气无力的看向我，又看看电视，确定电视被关掉之后，才勉强的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你陪你弟弟玩吧”说完后，外婆便颤巍巍的站起来，掀开门帘，走进她的房间去。
  表弟这时候从沙发上下来，拉着我的手，指着电视“没了，没了，嗯，嗯”最后拿起遥控器让我把电视打开。
  无奈之下，又把电视打开，这时候听到外婆在里面说“换个台，别看那个电视了”
  这时候我才知道，外婆的一切不舒服皆因为刚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幕。
  我不得不再把电视打开，几个台选来选去，表弟只看刚才那个节目，无奈之下只好把电视再次关掉，哄骗表弟去到奶奶床上蹦高高，表弟这才罢休。
  一手端着茶缸，一手牵着表弟，走到了外婆的床前。
  “外婆，我把茶缸放床头柜子上，你嗓子不舒服了喝一点”
  “好，好，幸福想的真周到”
  把表弟的鞋子脱掉后，表弟开始在床上来回的翻滚，外婆则是侧身躺在床上，借着屋里的灯光，看到外婆浑浊的眼里带着一丝湿润。我坐在床沿，不知道该去说些什么。
  “幸福啊，刚才外婆是不是把你吓到了”外婆把她枯黄的右手搭在我的手上。
  我木讷的摇摇头说“没有”
  “我也是触景生情啊，外婆这辈子抹不去的阴影啊，看到电视上演的，想到之前生不如死的日子。心里难过啊”
  “对不起，外婆，我不应该看的”
  “不怪你，你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里，不会理解那种痛苦的”
  “哦，我听过母亲简单的说过一点，不过都记不大清楚了”
  外婆身子抖动一下，眼神略显忧伤的看了看我。
  过了好久听到外婆的一声长叹，小声的说着“外婆一生的故事跌宕起伏，故事太长了”
  “那您就在心情好的时候简短说一说，我当一个倾听者，行不行”我好像有点下巴搭梯子——上脸了！很想从外婆口中知道一些故事，比如昨天的那个女的。比如外公的曾经，等等，都是我想了解的。但是看到外婆疲惫的样子，又不忍心打扰她休息。
  外婆看了看我，微笑的说着“以前经常会做噩梦，梦见像刚才电视上面的画面，每次都是哭着醒来。现在很少了，现在不想就好很多。”
  过了许久，外婆起身后又喝了一口水，这才开始打开话匣子。
  “哎，说来话长，我之所以看到电视上的人，心里难受，不过是触景生情，好像又回到了二三十年前，回到了那段刻骨铭心的日子里。我们家在解放前有几十亩地，在后来那十年里，不得安生啊，你外公屁股一拍趁着夜色走了，这个家我全靠我一个女的顶着，苦日子真的是没法形容，天天被一帮人拉出去批斗，刚开始的时候觉得丢人，后来也养成习惯了，无所谓了，但凡是听到有说话的声音，就知道他们过来找我，活放下，跟着他们出去游行。想到那时候的事，就特别觉得对不起你二姨，一个姑娘家家，每天陪着我跪煤渣，更可气的是每次批斗回来，我们娘俩身上都是满身的臭味，身上不是被他们丢过来脏东西，便是各种动物的粪便。多少次回家，你二姨哭的死去活来，说不想活，觉得太丢人，她哭我也哭，家里的姨们都跟着哭，可是那个时代就是这样啊，后来我苦苦的劝，我说你要是不活了，咱家的人都不活算了，我活着是想把你们抚养长大，等你们爹回来，既然你有这样的想法，那也不是不可以，长痛不如短痛，咱一起离开这个黑暗的世界算了”
  外婆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长叹一声。
  继而又缓缓的说道“谁知道我们会那么能忍，一忍就是那么多年，卑微的活着，任人说任人骂，低着头随意，就连穿着开裆裤的孩童们也大喊着我的名字，说一些下流的骂人话，我都笑脸相迎。说是人，其实连狗都不如啊，狗还能狗仗人势，而我们呢？唯一的靠山——你外公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你说说，这样的日子是每天都要经历的，可想那十年是靠着什么样的精神支柱熬过来的啊”

  “对不起，外婆，我再也不看那样的电视剧了，再也不勾起你的伤心往事了”
  外婆淡然一笑的说道:“二三十年了，也看淡了。事件平息后，你外公从外面回来，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好起来，那些曾经拉着我出去批斗的人也都走了许多，活着的，过的日子都不如我，前段时间看见郭庆，就是当初拉着我出去批斗的领头人，饿的只剩下一口气，在村口的电线杆那里杵着，我给他端过去一碗饭。看到我拉着我的手不住的道歉，嫂子啊，对不起，对不起。哼，当时有一种冲动想要扇他两个耳光，后来觉得两个耳光，二十个耳光，两百个耳光也不够解气，当年把我当畜生一样对待，但后来想想算了，与他们一般见识我也真成了小人了。看到我不计前嫌，他开始忏悔，真的是风水轮流转啊”
  “那后来呢？”我紧张的问道。
  “后来见我不吱声，开始伸出手打他自己的脸，边打边说那时候被那些领头的洗脑了，不知天高地厚，看在他那时候年少无知原谅他，不然他会带着悔恨离去的。后来我想到他儿子媳妇连口热饭都不给他吃，现在被赶到村子里的一个草棚里面住，上了年纪，喝口水都要看媳妇脸色。所以有的事情都试着放下。一时的嚣张不算什么？风光一时又怎样？老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真的是像一场闹剧，以前他折磨我，现在我去救济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慈悲心肠了？但后来你外公又宽慰我说，人在做天在看，但行好事即可。想到这里也不去与往事较真了。心里虽然这样想，但有些时候还是很难做到啊，毕竟那段灰暗的时光是我亲身经历啊”
  外婆顿了顿，欠了一下身子后又继续说道“我现在的生活这么舒服，你舅舅每天大鱼大肉的往家买，村里从东头数到西头，没有一个像我这样每天吃香喝辣的老太婆，所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想不开的时候你外公也会宽慰我，那是特定时期遇到的历史变故，只能迎难而上，那些见风使舵的人无非是为了生存。他们耀武扬威也只是暂时，事件平息后，生活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他们呢，吃没吃的，花没花的，所以啊，不去计较太多了，认真活在当下。”
  “您与外公也算是苦尽甘来，前期吃的苦，后面用加倍的甜来回报”
  “算是这样吧，那段日子真的过得太窝囊呢，但是呢，又都年代久远了，不提他也罢，不触景生情也好”
  说完之后，外婆缓慢的闭上了眼睛。像是说累了。
  我不得不抱着表弟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那一双拳头大小的双脚，眼睛里一片模糊，那段苦难岁月里，到底吃了多少苦，才换来今天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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