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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论修养


淮镇地处淮水之南,是许多江南商客北入长安的必经之地,翻过淮水畔的南山,道途便渐趋平缓。

        山脚茶寮客栈繁多,而山上只坐落孤零零一座客舍,路过歇脚的多,但鲜少有人过夜。

        小雪这日,晨曦微露,山间迷雾尚未散去,牛娃已经背着一筐野山菜哼着小曲儿拨云穿雾归来。

        泛着寒气的溪水环绕客舍而过,只听哗啦几声,野菜从溪中淌过,淅淅沥沥的水柱一路渐弱,牛娃“吱呀”一声推开灶房的木窗。

        寒月的露珠儿沿着草芦檐角调皮地滑下,钻进墙角一株开得正好的月季上。

        只不过那露珠儿还没抵达花芯,就被折入手中。

        “哟!小娘子起得真早,昨日舟车劳顿,夜里可睡了好觉?”牛娃见一个大活人忽地从跳入视线,先是一愣,继而嘴角都快挂到耳朵上了。

        虞昭昭拍拍胸口,采花贼非贼也,却也易心虚,待将心脏按回原位,才道,“好着呢好着呢。我们早起要赶路。”说完又蹦蹦跳跳回到溪畔一株老槐树下。

        苏妈妈替她拂拭去长条凳上的枯叶,嘴里不忘念叨,“我的小娘子哟!上蹿下跳的,回长安可不好再这般兔子一样没定型,都是及笄的大姑娘了,女子以娴静为美,孙家大娘子像你这般年纪时……”

        木鱼又敲了木鱼又敲了!

        心里暗想着,虞昭昭还是啄木鸟一样点点脑袋,“妈妈说的是。”

        “还是娘子高瞻远瞩,让老奴来接小娘子,说一路上可规范着些,要不然许多规矩到了长安再学,多少慢了点。”

        “妈妈~”虞昭昭拖了个长音,一边拨弄手中的鲜花野草,“我还未及笄,怎么会来不及呢。”诚然在虞昭昭脑中,还未曾想过亲事这两个字。

        “小娘子是在望仙山养久了。长安城不比江南,高墙大户里规矩多着呢,等学好规矩再……”成亲,可不是来不及吗?

        苏妈妈差点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呛到,忙端起桌上那缺口的陶碗,也不嫌它粗糙了,热气腾腾的汤水正好将脸上的心虚压住。

        大娘子千叮咛万嘱咐勿将定亲之事说漏嘴,一则想亲口告知女儿,二则虞昭昭养在世外桃源多年,做父母的也摸不准她会否应承这婚事,待到双亲身旁,才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免得坏了大事儿。

        这边厢苏妈妈为自己在酿成大祸前成功悬崖勒马而庆幸,那边厢虞昭昭闻着幽幽花香,觉得苏妈妈这木鱼越敲越响,不禁愈加怀念昨日还同她一道用食的何姨。

        虞昭昭于知事起便留在望仙山,衣行坐卧都随着何惠然,那里远离尘嚣,居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像虞昭昭这般的外来者不少。虽是隐于市外,但实则另有一番繁华,都是某些人家特意将小娘子养在那里,暂且可以当成是在吸收日月山川之灵气。

        每年回长安一次,年关未过完,又赶回江南。是以,与其说与阿耶阿娘团聚,倒不如说是去见检查课业的夫子。

        想想躺在何姨怀里小憩的幸福,瞅瞅眼前的“真夫子”,再想想长安的“假夫子”,虞昭昭一时有些惆怅。

        突然地,寂寥得只闻鸡鸣声与灶房内柴火声的山间,响起一阵沉闷的摵摵声,好似雏雁惊诧失群的哀鸣,一时间仿佛川波静止,鸟兽罢鸣。

        苏妈妈抬头,原来是虞昭昭拾起一片绿叶,贴在唇瓣上吹了起来。饶是苏妈妈这般早已心如朽木之人,见虞昭昭眸子里酝起一弯湖水,也不由心疼起来,奈何生做商人女啊。

        不过苏妈妈这份感慨只停留一瞬,因着那奏叶声一个急转,方才还蒙着雾气的眸底,又漾出层层涟漪,宛如一轮明月投在湖中般夺目耀眼,嘴角眉梢都笑得快活。

        苏妈妈心道这姑娘有趣,片刻功夫,方才所有消沉便一扫而光,宛若未曾存在过,倒是心大。

        这并非虞昭昭善变,而是望仙山虽好,但终归闭塞,她从小便盼着长出一双翅膀,飞到何姨口中的繁盛都城,飞到阿耶阿娘身旁。

        总算盼得及笄归京,舍不得何惠然是真,向往长安城的十里长街、华灯璀璨也是真,这便是小孩心性。

        道旁随手可拾的叶子,却恰似有胡笳在手,先拂商弦后角羽,山间复又跳动起来,空山百鸟散还集,炉中柴薪又增辉,瑟瑟山林里,仿若又繁花似锦,连天边的迷雾都被拨弄开,洒出一线光辉。

        奏声骤止,却是因牛娃端上热腾腾的饭菜来了。

        牛娃麻利地将桌上溢出的汤水擦掉,方才迈出门来,险些都看痴了,脑子呆滞,难免就顾不到手上了。

        为了掩饰尴尬,牛娃麻溜地回到灶房,趁着擦洗收拾的空隙,时不时抬头望向窗外青槐树下端坐而食的小娘子,心道这怕不是仙娥下凡寻她那凡夫郎君,暂且到他店里歇脚来了。

        一顿朝食竟要食肉,牛娃掂了掂手中的赏钱,这般大方又标致的仙娥,多下凡几个可好?

        农家人的想法,就是这般朴实。

        虞昭昭可不知有人将她当成仙娥,这会儿她正吃着饭,忙着大眼瞪小眼呢。

        苏妈妈言,食不言寝不语。

        整整一顿饭,她左看看右瞧瞧,竟一字未提,实则也不是虞昭昭听话,而是她乐得弹琴,苏妈妈也乐意当牛呀。

        望仙山被她绑起来的葫芦,都没她难受哩,都说锯嘴的葫芦,未曾想昨日之葫芦,今日之昭昭是也。

        总算度过难捱的时光,虞昭昭放下箸子,嘟着嘴微抬脖子,瞧了苏妈妈一眼,傲娇的小模样像是在说:能开口了吧?

        “小娘子可吃得饱?小雪一到,就要见天儿地撒雪,雪路难走,往后忙着赶路,吃食可不见得顿顿有这般好了。”苏妈妈是来教导虞昭昭的,更是来照顾她的。

        虞昭昭摸摸浑圆的肚子点头,“这个切羊肉质鲜味美,不腻不膻,妈妈和小星不妨也尝尝。”小星便是跟着虞昭昭长大的丫鬟,自打苏妈妈来了后,就成了蔫茄子。

        小星早就食指大动了,苏妈妈却摇了摇头,哪能同主子一桌而食,岂非坏了规矩?

        小星只能吞吞口水,暗自叹息。

        苏妈妈瞥了小星一眼,笑道,“小娘子方才可就不对了。”

        木鱼快碎了!

        虞昭昭嘟嘟嘴,“哪里又不对了嘛。”

        “切羊肉乃乡野说法,难登大雅之堂。”苏妈妈笑道,“往后小娘子可不好这般说话,免得遭人背后笑话,落了虞家的脸面。这切羊肉,在士人口中,唤作‘冷修羊’。”

        “不都是白切羊肉吗?什么冷修羊热修羊的,多难记呀。”虞昭昭显然是不服气的。

        “小娘子一时不解也正常,在长安城里,一盘肉一道菜,那门道花样可多了,不止冷修羊,还有……”苏妈妈已然做好开堂授课的准备。

        周氏给小娘子定的是京兆府顾少尹之子顾二郎的婚事,顾少尹出身文官之家,其父在时,官至礼部侍郎一职,儿女成群。

        未来阿翁虽是庶子,但争气啊,所以这京城顾家庶子之嫡子的婚事,周氏自以为是捡到宝了,文官清流之后,可不比那些臭烘烘没文化的武官好?

        但既是文官清流,又怎会瞧上商家之女?

        这便要感谢顾少尹生做庶子了,顾家本就清贫,分给他的少之又少,一家老小单靠那点俸禄实在难过,官宦之家又需撑门面。

        一个缺银子,一个不差银子,便叫虞家讨了宝。

        文官之家重修养,富贵人又爱附庸风雅,若本就是簪缨世家的金枝玉叶,松散些不打紧,但做了商人女,想要进高门大户,那便举手投足都不能叫人挑出刺来。

        苏妈妈暗下决心,这一路,势必要将虞昭昭鞭策成大家闺秀的模样。

        没想到吃个饭,还要如吟诗作画般讲究层次,虞昭昭眼珠子一转,指着桌上一盘青菜,“那这该如何称谓呢?”倒要看看还有什么名堂。

        苏妈妈一脸孺子尚可教也的欣慰,“这等菜色户户皆有,在讲究人家中,唤作‘青赛玉’。”

        得了。虞昭昭融会贯通,大雅之堂便是祭五脏腑也不能痛快便是了。

        “不一定要会说,但必须懂,可莫成了土包子。”苏妈妈指着那盘菜又叮嘱。

        “土包子?是什么包子,能吃吗?”虞昭昭托着下巴心不在焉,诚然望仙山里,是没有这样的鄙视链的。

        苏妈妈一愣,旋即便明白了,一群土包子又怎会知什么是土包子,“都说君子远庖厨,等到了长安,小娘子便都明白了。”

        虞昭昭自知扯不过苏妈妈索性作罢,想想自己若不走开,他们是没机会吃肉了,于是便借着给阿耶采草药的借口,拿着木棍往山后走去。

        朝阳的清辉透过枝干洒在虞昭昭脸上,粉玉般的肌肤晶莹剔透,苏妈妈恍神间似乎明白周氏为何要将小娘子藏在望仙山这么些年了,长安城是养不出这样水滑莹亮的皮肉的。

        赶路一日,原以为娇娇弱弱的人,却丝毫没喊苦喊累,反而没忘记体贴她这副摇摇欲坠的身骨,倒显得她们这些下人比她这位正主还娇弱,这样的人儿谁不爱?

        一时间苏妈妈也动摇了意志,这般惊人绝色,学与不学又有什么要紧,哪位郎君舍得对这张脸说重话。

        不过这只是一瞬之思,毕竟苏妈妈是领了薪酬来“授课”的。

        却说虞昭昭这边,采草药是借口,却又不是借口。昨日来时,虞昭昭留意到山上有民间难寻的冬蛇草,此药于咳呕之症上佳。

        阿耶做的是瓷窑营生,虞昭昭略懂岐黄之术,忧心他久积成疾,才摸着尚未亮堂的天色来摘草。

        一路提着裙角杵着木棍走着,日头渐渐从天边升起,先是一小团红光,继而将周遭的云彩也染得红而逐渐金黄,似是受不了这温度,那云彩慢慢散开,太阳公公的老脸这才露了出来。

        尽管鞋袜已被露水打湿,阵阵寒气从脚底渗入,裙角也沾上许多草土,染了一层土灰,但虞昭昭心中无比畅快,深深吸了口林间爽利的清香。

        果然山重水复疑无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不脚边就有一株冬蛇草吗?

        虞昭昭熟练地将冬蛇草摘下,刚甩掉根系的泥土,就听“咻咻”一阵风从耳边穿过,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是什么,就见堪堪拔出冬蛇草的坑里扎进一根快比她手臂还长的利箭。

        难道是拔到土地公公的毛了?

        虞昭昭拔出箭矢,那又尖又细的箭头吓得她猛地站起来,还没站稳,便见一团黑影从她脑袋上飞过,紧接着那箭矢就跟不要钱似的“咻咻”下雨般落在她身后。

        那黑影快得虞昭昭压根看不清,难道是在猎食斑鸠?虞昭昭思索着,但随后涌进山林的黑衣人很快破灭了她的幻想。

        竟然能在寂静无声的山林里悄声无息穿梭!

        虞昭昭心道好刺激,但脚底很诚实地拔腿就跑,可惜她跑的速度远没有别人快。

        更可惜的是,那团黑衣人似乎对她来了兴趣,密密匝匝一团混乱里,虞昭昭依稀听得有人在问什么,一阵“见者皆杀”的声音传来,虞昭昭扑着翅膀,像极了望仙山上那群被她追赶的鸭儿鹅子,扑棱棱惊慌地往前飞奔。

        可惜鸭儿鹅子生来会凫水,而她却是只旱鸭子,险些没收住脚往那还冒着寒气的湖里跳进去。

        幸好幸好,虞昭昭拍拍胸脯,不然没被淹死却被冻死了。

        林中伤的伤死的死,虞昭昭按着快要蹦出来的心跳躲在树边。

        只是亡命之徒是不会心怀慈悲的。

        虞昭昭屏住呼吸,生怕暴露气息也会丢了命。

        那黑衣人悠哉悠哉地朝她躲着的大树走,本可以速战速决,这人明显抱着还要亵玩一番的心思。

        就在那黑衣人愣住的一瞬,不过半个呼吸之间,虞昭昭从枯草丛中跃起,用尽毕生的气力,将手中的利箭直扎进黑衣人的脖子!

        泼洒而出的鲜血迅速消失的枯树表面。

        虞昭昭左手用力地握住颤抖的右手,若非她存个心眼,将大氅挂在枝干后,自己猫在草丛里,那此时倒下的就是她了!

        可是她,杀人了!

        虞昭昭颤抖着声音囔囔着,“既然中了,那就……那就没办法了。”

        一人的较量还能以小聪明险胜,但一窝蜂冲来的黑衣人,叫虞昭昭两腿只发软。

        她压抑不住后知后觉的恐惧,脸色愈发苍白,手指痉挛着,死到临头一切出于本能,不知为何,虞昭昭便学起何姨平日念佛的样子,嘟嘟囔囔道:“佛啊!求上苍菩萨保佑我们昭昭……”

        虞昭昭在被冷死和被砍死之间犹豫,警惕地看着厮杀的众人,直到这时,才看明白那群人是以众欺寡。

        当中一人转身朝黑衣人撒去不知是何物的粉末,旋即便朝湖边飞来,那人亦是一身黑,只脸上装束同旁人不同,其他人以黑布蒙面,这人则是戴着一张银黑面具,堪堪露出下半张脸。

        那人飞也似地从虞昭昭身旁跨过,却不过抬脚的功夫,又回身将虞昭昭抱起,待她反应过来时,脚下已经悬空,那人竟抱着她往湖里跳!

        入水前,虞昭昭只闻耳边一句“得罪了,娘子”,尚未将愤怒和疑惑消解,那人便一手箍紧她的腰,一手捧住她的后脑勺,压住她的唇畔,趁虞昭昭睁圆眼睛的功夫,又撬开了她的贝齿。

        为了活命,如此互借半口气倒无不可,在虞昭昭眼里并非什么大事儿。

        可最后能否活着浮上水面尚未可知,虞昭昭本着死也要瞑目的意念,抬手想摘下他脸上的面具,过奈何桥前才好道一声“来生再报”啊。

        却被男人大掌一握,两只手腕皆被反剪在身后,力道又加了一重。

        湖面有利箭钻下,吓得鱼儿四散游开。

        有水流缓冲,雨一般落下的箭矢顿时失去原本的威力。

        虞昭昭慌乱中不忘朝远处望去,只见那些为了赶尽杀绝跟着他们下水的黑衣人,到了水中皆一阵扑腾,面目狰狞,似是万箭穿心般难受,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身影在水中“滋滋滋”越来越小,最后只化成一缕红,消散在湖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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