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嫁日
“那事儿你没跟昭儿说吧。”这是阿耶虞弘瑞的声音。
“自是没有。”周氏痛心道,“昭昭还小,我怎么舍得让这些糟心事传入她的耳朵,让她欢欢喜喜出嫁不是更好?”
虞昭昭抬脚踌躇片刻,脚下痒痒,心里也痒痒,最后好奇心战胜一切,将耳朵贴到墙上听壁角。
“城外瓦窑可复工了?”周氏似乎在翻什么东西,“这两个月只出不进,再如此下去,便把这宅子当了,尚且可再撑一段时日。”
“银钱事小,若走投无路了,会苏州老家乡下种地也能过日子。”虞弘瑞长叹口气,似是颇为忧愁,“眼下咱们是被架着走,若是宫里追求起来,咱们一家好日子就到头了。”
“哐当”一声,大概是杯盏掉在地上,“不是说?”周氏没有说下去,“又没有出人命,且还未用上,怎么会?”
“龙颜一怒,横尸千里。谁管你用没用,幸好没出人命,不然咱们尸骨早就寒了。”虞弘瑞又道,“这几年圣人热衷丹术,在宫内修建法殿,还以为我虞家烧的瓦终能为皇家所用,谁知道,谁知道运出去时好好的,怎的到宫里就成脆瓦了,一磕一绊就碎了。”
给通天道士用的宫殿出了事儿,圣人自是大怒,“这事儿现如今归太子监管,只怕没那么容易过去。”虞弘瑞吩咐道,“你收拾些细软,若真不行,见形势不对就将佑哥儿送回江南。至于昭儿……”
虞昭昭的耳朵又往墙上贴了贴。
周氏接话道,“昭昭却是个运道好的。成了别家媳妇,大魏律法管不到,原以为给她定的顾家婚事,也算能庇护女儿,谁知人家有了更好的便悔婚。真是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什么清贵文官,竟这般势利。”周氏似乎很不悦。
“原还愁这些该拿昭昭怎么办,谁知沈家便找上门来了。上天都在垂怜我们昭昭,你说沈家那门第,这大树如何护不住我们女儿。”
“是啊,如此你我便是被抄家问斩,也不必担忧两个孩儿了。”虞弘瑞似是松了口气。
“我瞧着远远不止呢,若成了沈家亲家,官府难道还不顾及公爵府的脸色,便是那狼心狗肺的顾家,往后碰见也要掂量掂量语气,我看他们还敢瞧不起咱们?”周氏说着又开始咬牙切齿。
两人皆顿了几息,虞弘瑞道:“沈将军这光景,着实委屈了昭儿,若她实在不喜,这婚事便作罢。加上抗旨之罪,快刀一落,咱们也痛苦不了多久。”
家里已经如此艰难了,墙根里的虞昭昭抱着包袱鼻子一酸,摸了摸眼泪,原来她的亲事,还有这么多她不知情的,她却如此任性。
一盏茶后,苏妈妈匆匆而来,贴在周氏耳边说了会儿话,周氏喜笑颜开地掩上门,脚步轻快步入内间,亲热热地抱着虞弘瑞的手窝在他怀中,“还是郎君有计谋,昭昭回去了。”
大魏结亲遵循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大喜之日定在腊月二十这日,短短半个月,已经走完纳征、请期二礼,就等着正日子出门。六礼之中,有纳采、问名、纳吉和请期四道礼,亲家会送大雁至娘家,寓意吉祥美满。
但凡虞昭昭有点起疑之心,便会发现这小半月里,只有一只大雁送至家中,而那另外三只大雁,怎会在她回京那三日里就完成呢?
除此之外,嫁衣及各色绫罗锦帛箱奁嫁妆,也皆是早早备好,虞家无半点急促,只是这姑娘并不留心,也无半点怀疑。
到得腊月二十这日,苏妈妈早早来报,小娘子从侵晨便坐在窗前一言不发,怔怔望着院内的枯树,时不时流两行热泪,片刻又好了,如此反复。苏妈妈暗叫不妙,“大娘子,这么哭下去,眼睛都要哭肿了,傍晚沈家来接人,可不好见人。”
周氏来到虞昭昭的小院时,望见窗内的女儿,一时心内也难受,“再哭,待会上妆就不美了。”
虞昭昭很不美地哽咽了一声。
周氏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意,虞昭昭抱住她的腰,将一张小脸往她外衣上蹭,舒服了不少,撒娇道,“阿娘,我就是伤心!伤心得很嘛!”
周氏哭笑不得,将一块碎瓦递给虞昭昭,“你瞧瞧这是什么?”
这还用问,虞昭昭只瞥一眼便道:“一块碎瓦片。”
“你可知哪里来的?”
“家中瓦窑来的?”虞昭昭不明,这有什么好问的。
“这瓦片是谁烧制的?”
“阿耶!嗯,还有瓦窑的匠人。”见周氏眼含期待,虞昭昭又道,“还有,还有挖土、运土、制泥的匠人。”
“这是为谁烧制的?”
虞昭昭摆弄手中的瓦片,虽然碎了,依稀可见上面的刻字“虞家窑敬造”,旁边碎了一块,写的应是年份,“这是给宫里烧制的?”
虞昭昭又笑道,“阿娘,咱们家出息了,竟能揽官窑的活计。”
周氏脸色平静,“你可知宫内建一座宫殿,需多少人力物力?”
“自是很多人很多人的。”虞昭昭似懂非懂。
“各顶尖窑口烧制的瓦片、匠人塑造的画像砖、五湖四海运来的金丝楠木、藻井……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周氏说完又问,“昭昭觉得我们像什么?”
虞昭昭稍作思考,“像,像一株大树上的枝丫,不对,像叶子。”
“是了,那枝干是谁?”
“嗯,是官府的人。”
“这么多匠作工人,官府的人作甚么?”
“管我们。官府管我们,太子管官府,圣人再管太子。”
“是了。我们下头有匠作工人,上头有官窑,官窑上头有工部司,工部司再由工部管,工部侍郎向太子呈报,圣人命太子监理法殿建造。”
周氏轻抚虞昭昭的脑袋,“而我们,就是那枝干上的叶子,随时会有新叶子长出来,谁也不会去留意这样一片锦上添花的叶子。”
虞昭昭忽然想到自家的瓦片出了问题,“那我们……”
“叶子自己没得选,但是你瞧。”周氏将那块碎瓦拿起来端量,“法殿上的瓦片出事儿,他们可以说我们大不敬、以次充好,跟那起子偷工减料的瓦窑连坐。好话坏话都由他们说尽,本以为走投无路,谁知有沈家在中周旋,我们便又无碍了。”
道理虞昭昭不是不懂,那日去后窗偷听壁角,也正是因她本就犹豫,不然大可直接溜走,她想到阿耶阿娘,想到全家的命运,抗旨她自然不敢,那要叫多少人因为她成为刀下冤魂。
得了父母的恩惠这么多年,那般自私无情的事儿,她是做不出来的。
但总要让她害怕一下吧,她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周氏,“阿娘,可是我怕。”
“怕什么?沈都督如今一病不起,力气都没你大,若醒来了,那是你的福气,人人都会赞是你给他带去福气。你是他娘子,他自会敬着你疼着你。”周氏对这个女儿的容色颇有信心。
虞昭昭眼巴巴的,“可是,他好丑。”
“丑?”连她这个凯旋之日守在街上的都没见到将军英容,周氏不解虞昭昭怎就会知道他丑与美,“等咱们全上了断头台,脑袋和身体搬家,做了无头鬼,比他更丑。”
说的也对,虞昭昭摸摸脖子,她怕疼又怕丑,若是没能一刀砍下……
“咱们说句不好听的话,为娘瞧着左右时间不久了。”周氏开始提点虞昭昭,“你以为沈家真娶你去当媳妇的?若那沈二郎熬不过去了,沈家必定会允你一纸放妻书。沈家私产丰厚,沈将军凯旋归来,圣人更赐金银珠宝无数。这段时间,够你打点了,只待他升天,你便可多卷点银票走人。”
这婚姻之道着实超乎了虞昭昭原本的所有想象,对于周氏口中的“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用不完的金银首饰”,这姑娘是听过便忘。
倒是周氏,托了女儿的福,自打结亲以来,单是沾着女儿的名声,就已经收获无数好处,出去兜一圈,别提有多风光。
一个生意人,从未享受过被人前恭后拥的滋味,以往买卖要求着人做,现如今有了王公亲戚,银子赚得可不要太容易!
在虞家窑吃了这么多年土灰,周氏总算领悟了何谓“一命二运三风水”了,这日对着来来往往的宾客,嘴里说得最多的一句便是“是我们昭昭命好。”
在屋里外人瞧不见的地方,周氏来来回回昂首挺胸地走着,走到尽头,便问苏妈妈一句,“妈妈,我走起来如何,有几分王公亲戚的模样吗?”
苏妈妈一脸褶子笑得能夹死苍蝇,“像、像,大娘子走路都带风呢!”
总之,人人皆喜气洋洋,除了虞昭昭,一张脸总在多云和阴雨之间切换,幸好有团扇遮脸,才能不叫人看见她还泛红的眼睛。
小星儿跟随虞昭昭出嫁,望着周氏和自家姑娘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内心翻腾了一阵。
别人家接亲日该有的抢亲、催妆诗通通都没有,虞昭昭从出闺房到出大门,一路很顺利便坐上花轿。不过与接亲不同,沿途却格外热闹,长安百姓早早涌入街头,就等着这一刻。
圣人亲赐的姻缘,国公府金光闪闪的迎亲队伍,商人女嫁入公爵府,却是个重病郎君,每一件都叫人兴致盎然。
喜乐奏鸣,却有人如闻哀乐,心道好可怜一朵娇滴滴的花儿,郎君加官进爵又如何,有命拿,没命享。
而有的人挤在人群中,却是为了一饱眼福,九星阁马球赛后,新花魁的名声传遍京城,是何等的花容月貌,才叫国公府大夫人去求了圣旨。
众人等着看这京城第一美人,有朝一日会不会干枯成昨日黄花,真是叫人叹息了又叹息。
因着对沈将军的敬仰,沿途不乏有手提花篮的妇人小童,朝车驾抛洒花瓣,不知是为沈将军祈福,还是对这位新妇子表达艳羡、同情或祝福。
虞昭昭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被这一阵阵欢声感染,心中也云散初霁,手里虽举着团扇,却憋不住左看看右瞧瞧,不时还举起手对着他们轻招手,倒是叫别人一个怔住了。
繁琐的礼制全由喜娘子牵着虞昭昭完成,因着沈粲双亲尚在,便没有去圣人赐予的新宅入主。
洞房设在沈粲于公爵府的院子里,说是院子,其实更像园子,就在公爵府西北角的澹园,虞昭昭稍有惊讶,现下并非炎炎夏日,居然住在明显是花园的澹园里。
正屋宽而阔,喜床上铺着百子千孙被,挂着百子千孙帐,待到虞昭昭被两名侍女扶着坐下,终于满足地长吁一口气。
昏礼一套流程下来,腿都不是自己的腿了。
按理说,新妇子进门,洞房里总会站满来凑热闹看新人的女眷,但此时屋内除了服侍的侍女和喜娘,并无闲杂人等。得亏虞昭昭没成过亲,才体会不到这里面的落差。
喜娘子唱了一连串的吉祥话,撒完帐后,领了小星儿塞过去的满满的荷包,又交代了几句喜滋滋地去了。
合卺酒自然是免了。
方才进来时,虞昭昭一路矜持,团扇遮得严严实实,等到屋内只剩自己人,才慢慢移开团扇,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灯烛莹亮,珍宝焕烂,好生奢华。
只是屋内安静得异常,虞昭昭抬头看站在床边的小星儿,脸色怪怪的,想是累坏了。
她也是呢!原来成亲这般累的!
虞昭昭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结果一转身,嘴巴还没合上,手中的团扇已经掉在地上,“咔咔咔”是玉石坠子碎裂的声音。
见到身后躺着的沈粲,虞昭昭才明白小星儿的脸色为何像冻住了一样。
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赤色单衣穿在沈粲身上,无一点阴柔之气,像阳光下一株挺拔的青松,虞昭昭意识到,气势和气质,不一定要靠颜色和表情加成。
这人虽闭着双眼,但眼睛、鼻子、嘴巴却竟都这般好看,萧萧肃肃,风姿特秀。
原来杀人如麻且被射成筛糠的,不一定是丑八怪,但可以身残志坚。
虞昭昭如是想着。
而这些都不足以让虞昭昭摔裂了团扇。
让虞昭昭和小星儿脸青一阵白一阵的,是沈粲那头不该属于他的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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