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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入京


中原,大周,国都圣京。

        尚在二月里,却不知何故,京城内外已是桃花初绽。

        那日,一辆西域来的马车缓缓驶入城门,都说车上坐着的是楼月国的王子,可这车破马瘦的,也忒寒酸,随行也只有两名护卫和两个丫头。

        然这马车一入城门,驶进城中主道,道两旁早发的桃树便纷纷落英;冬雪尚在,桃花却已争艳,漫天飞舞如粉色雨尘,伴着屋檐巷角飞起的白雪霰子,缠绻着扑向楼月王子的马车。

        更奇的是,不知是花瓣引蝶,还是蜂蝶被马车吸引,其时离惊蛰尚早,竟有无数彩蝶蜜蜂,也随着花瓣雪霰,争相追逐了去。

        此等奇观,一路走来,围观者自是如潮汐追月,见过些世面的人都不禁慨叹:“那楼月国的王子,一入京城就招蜂引蝶、摧花早发,当真是个千年男妖啦!”

        楼月,西域戈壁滩上的置锥小国。然天下第一美男,也即坊间传闻的祸国妖男,正是生在楼月。

        这位楼月国的王子,名字汉译过来,叫作坤华。

        他此行前往中原,是来做质子的,不曾想,才一入圣京,就惹来了摧花招蝶的“妖誉”。

        这么个异域“男妖”,又是个小国来的质子,所乘马车又着实寒酸,随从们想端架子都难,是以对那些围观百姓也是没辙。

        好容易走近皇宫后门,平头百姓不敢在周遭造次,楼月一行才落得清静。

        “哼,我们王子怎么说也是一国王室,中原大周还自诩什么礼仪之邦,怎么就让我们走这皇宫后门?”等候宫内接应的时候,随行的侍女萱儿不忿地抱怨。

        另一个侍女玉儿也跟着发起牢骚:“可不是么,我们大老远来了,还要在门口干等着他们传报!”

        她俩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开去,直到侍卫阿坦实在听不过去,大声呵道:“放肆!也不怕扰了王子清静!”

        她俩这才意识到乱了礼数,忙收住了口。

        而自始至终,王子的马车内都未曾听到半点声响。

        几人都噤声等候,过了半晌,才见有来人,却不是来自宫门之内,而是大老远的,几个猥琐太监,押着一队蒙稚少年走来。

        那些少年个个衣不蔽体,体弱瘦削,跌跌撞撞跟着太监们走来,打头的太监很是得意,大声吆喝了句:“你们这些小叫化子,不知有没有福气侍奉龙阳啊。”

        侍女护卫面面相觑,西域来的,又是下人,自然听不懂中原话中深意。

        而此时,一直静默的马车上传来窸窣声响,车窗帷幔被一只戴着白绸手套的手轻轻挑起。

        幔帘后,是一张白玉面具,阳光下泛着如波光晕,通体滑润,仅在口鼻处凸起,贴合佩戴者的五官轮廓。

        这时,那面具后的一双眼睛,正望向那一群少年,灵动的黑瞳泛起几抹星光,茫然地晃动了几下,那双眸子似是有些失神。

        护卫见了连忙上前:“殿下,可有指示?”

        那双眼睛眨了眨,收回了思绪,面具后传出一声似叹息般的轻笑。

        他摇了摇头,刚要放下挑起帷幔的手,眼角却突然捕捉到了什么,定睛看回那些少年,目光牢牢地锁住其中的一个。

        随从们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还在纳罕主子为何如此,侍女萱儿突然瞠目结舌,不知道被什么事惊得说不出话来。

        其余三人都争相问她有何惊奇,她兀自失语,怔怔地回头看向马车。

        不知何时,帷幔已经再度垂下,车内再次静寂无声。

        而那吃惊的侍女,良久不得言语。

        质子一行人在皇宫后门外等了近两个时辰,直到申时才见两个小太监走出宫门,手拿文印前来迎接。

        “泱泱大国就是这样礼待宾客的吗?”萱儿压着怒火质问那两个太监。

        那两个太监身穿灰袍,一见便知是地位极低的催巴儿,然两人卑微至此,却也对楼月王子毫无敬畏。

        其中一个太监回那侍女:“泱泱大国自会礼待宾客,可你们主子不过是来我大周做质子的,还自作多情充什么宾客?”

        萱儿:“你!”

        一句话甚是搓火,然另一个小太监又出来补刀:“让你们在此等候,乃我朝‘钦天监’之令。理事大人说了,你家主子是千年一遇的祸国男妖,要他在这里晒足了我大周朝的日光,去除了妖性,才得入宫!”

        两名侍卫忍无可忍,相视一眼便欲出手回敬。

        “无礼!”此时,马车上传来低沉而清润的男声,语调不急不缓,却带出莫名的威慑力,那两名护卫闻声便硬生生收回了势来。

        质子的马车由那两个太监引着,他们不知听了谁的吩咐,故意不走大路,只走那些偏径巷角,最后进了皇宫西南角落的一片清幽潭边。

        一条曲折的浮桥,从岸边通向潭水正中的一片沙洲,那沙洲之上建了一间轩屋,名曰“凝月轩”,此处便是大周安排给质子的居所了。

        质子的行李细软不多,两名侍女很快就安顿妥当。此时已到晚膳的时候,却不见人来打点,侍女萱儿又忍不住发起牢骚。

        她正在坤华的卧房外侍奉,声声抱怨穿过竹帘传进屋里,也未见主子回应。

        透过竹帘缝隙,她看到主子坐在窗边书桌前,手捧一本中原书籍,正看得入神。

        即使是独处,坤华也未曾摘下面具,周身仍缀着繁冗长衫,就连头发也包裹在兜帽里,双手捧着书本也不摘下手套。

        萱儿看在眼里,想起那诋毁坤华的祸国妖男之称,心里不免疼惜起来。

        五年前,胡夏国讨伐楼月国的那场战役结束以后,连自裁谢罪都没资格的坤华,面对权臣和巫师们的羞辱,不得不戴上象征屈辱的面具。

        萱儿苦笑,那些王公大臣,还想欺负她家王子到何地步?

        她继而想起在宫门外的那幕,忍不住道:“想不到中原这里,竟有人与殿下如此相像,那孩子猛一看,和殿下您十五岁时一模一样呢,不过仔细分辨,还是殿下姿色更……”

        “萱姐姐,”面具后面传来有几分落寞的语声,“求您……别再拿坤华容貌取笑了。”

        萱儿收住了话,心里却暗道:殿下,奴婢哪有拿您取笑啊?

        萱儿本是流亡西域的汉人,被同是汉人的落迫王妃收留,那王妃见她机灵懂事,就将她安置在儿子身边照应。

        她自十四岁起便跟在坤华身边,彼时小王子才九岁,天真烂漫,稚气童蒙,尚未招致祸国之疚,也尚未用面具遮蔽容颜。

        所以,萱儿是见过坤华样貌的。

        “殿下,不知他们抓来那些孩子,要做何安排?难不成……是要净身去做太监?”萱儿说到这里便有些心疼,想那个孩子与坤华王子容貌相似,竟也同王子一样命运多舛。

        可她若是得知了真相,就会更痛惜那孩子命薄。

        而坤华毕竟出身王室,自小见惯后宫秘事,那太监所说“侍奉龙阳”的意思,他是懂得的。

        “萱姐姐,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萱儿明白,那孩子与王子相像的事,她自不会宣张。

        夜凉如水。

        这是坤华在中原度过的第一晚,思乡忧国,前程未卜,令他何以安眠?

        更何况,满月当空,撒下一片清幽光华……

        楼月国尚月,视月亮为神明,相信月光自有神力,每当满月之夜便行祭拜。

        此时坤华仍未解下面具,静夜里,他孤身走出轩屋,站在潭边,怔怔地望着夜空。

        圆月当空,月满幽潭。

        白玉面具在月光下泛起清冷而朦胧的蓝光,男子高挑的背影倒映在水中,此番景象,美得似是画作。

        “阿妈,孩儿听他们的话,来这里做质子,父王和那些权臣们,想必就不会再苛难您了吧?”

        低低的嗓音,温柔得好似溶入了月光里。那幽怨男子在潭边静立片刻,便回身进屋,取回一把清厉长剑,在沙洲潭边跳起剑舞。

        剑身在月光下泛起浅蓝荧光,坤华广袖飞舞,如御风乘云,身姿轻盈,似天人下凡。

        时而飞跃如燕,时而伏地如蛇;

        时而腰身柔摆如微醺,时而步伐矫健如行武。

        这正是楼月国祭月之拜月舞。

        坤华此举,是为他那地位卑微的母亲祈福,以谢不得身前尽孝之罪。

        此舞本该双人共舞,而孤孑如坤华,异国他乡静夜幽困,哪里去找舞伴?但求虔诚祈福,月神不会怪罪。

        而此时,斜次里突然窜出个身影,坤华定睛看去,原来是一个清俊男子,一身鹅黄衫衣,长发如瀑布般缀在背上,手中握着一柄折扇。

        那男子面容俊朗,坤华竟也一时看得痴了。

        趁坤华出神,男子猛然欺身过来,意取坤华面具,坤华回过神来,脚上连转两圈退后,堪堪躲了过去。

        待他再看过去,但见那黄衫男子歪着嘴角,露出一抹邪魅笑意,接着,他以扇代剑,竟也跳起拜月舞来。

        坤华又惊又喜,看出对方有邀舞之意,便随他共舞。

        两人步伐相趁,天衣无缝,本是素昧平生,那默契不知从何而来,坤华不禁问道:“兄台,可是我楼月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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