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私审
这日春光盛好,坤华邀白朗来凝月轩对弈赏园。
小轩窗外,幽潭水边,二人将棋盘置于一块大青石上,盘膝对坐,煮酒言欢。
坤华白衣胜雪,白朗黄衫雅淡。
思棋时,坤华惯于捻一缕青丝在指尖缠弄,白朗则常把手中折扇变着花样地转玩。
此间天地,桃花开了满园,烟波潋滟,莺飞蝶舞。
春风阵阵,不时落英几许,撒了半池的潭水,激起涟漪颤颤;那些飞过了潭池的,便团簇旋舞,在坤华的发梢衣角间缠绵缱绻。
满园春色年年,唯有今朝与坤华共赏,白朗看着眼前明眸低垂的玉姣郎,直觉得那人身上自成仙气,仿佛人间愁烦纷扰,都侵他不得。
坤华思棋专致,浑不知早已被那色鬼赏思了良久,但闻那鬼叹道:“春风十里,不如坤华风情气宇。”
坤华抬头,正撞上那对玩味的眼神,早已熟谙他性子,便浅笑微嗔道:“贫嘴。”
白朗却突然正经起来,看着园中春景,叹道:“不入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坤华知他不会轻饶了自己,便挑着眉接道:“怎的?”
果然,但听他还有下句:“不见坤华,怎知前尘虚度?”
说着,将手中折扇伸出,挑起坤华下颌,煽情地凝视着他,折扇下面暗地里却做着手脚,将适才走过的一步棋改了两子。
坤华与他对视的眼神里满是了然,挑开他的折扇,又将他做过手脚的棋子摆回原位。
白朗见坤华未被他风流招数迷惑,那棋路偷改不成,他就输定了,遂登时有如顽童讪脸般撅起了嘴,索性将那盘棋哗拉拉扑散。
“不玩啦不玩啦,坤华太聪慧啦!”
坤华等他耍尽了任性,便宠溺一笑,莫名浑忘了礼数尊卑,竟伸出右手摸向白朗的头,缕了缕他的炸毛。
“坤华才是前尘虚度的那个!殿下年长于我又尊为太子,却还这般调皮,坤华气煞也打你不得。”
这一举令白朗意外不小,双眼一瞬不瞬看着坤华,片刻后才说出话来:“坤华,适才……你在摸我?”
坤华笑道:“殿下太过可爱,坤华情不自禁。”
白朗喜笑颜开,折扇在手心上一敲,欢快道:“哇呀,坤华如此待我,看来今日定会有好事!”
不就是不再与你拘谨,对你敞开了点心扉,哪里有这般稀罕?
坤华这样想着,嘴里却顺着他接话:“当真?依殿下之意,会是什么好事?”
白朗小孩子心性,玩笑起来便停不住,但见他执着折扇好一番摆弄,似是命数走势真能由他编排一般,他认真想了一阵方道:
“啊,这样好了,就让今日飞来个刺客,将那坏女人一刀斩了,便免了坤华忧惧。”
“殿下!玩笑过火了!”
坤华忙抬手去掩白朗的嘴,却被白朗扼住手腕,将那柔软的指尖放在唇间啃咬,坤华一时抽不回手,两人便调笑厮打起来,直到白朗瞥见一个银灰软甲的魁梧身影,带着三五个大内侍卫走进园中。
白朗半眯着眼睛,冷笑道:“啊,当真是有好事了。”
来人乃是大内禁军都尉,蒙千寒。手执官刀,身披软甲,一脸的肃杀,在这怡丽园林中,真真是大煞风景。
他带领随从向太子行了军礼,直起身来,极怪异地看了坤华一眼,便又看回他们的太子。
“殿下,公事在身,莫将失礼了。”
原来皇宫里当真出了刺客,只不过这刺客来的时候是在昨晚,袭击的也非王贵妃,而是大周皇帝、白朗的爹。
白朗忙追问:“父皇情形如何?”
蒙千寒道:“并无太碍,然被那刺客用弯刀伤了左臂。”言语间,眼神再度瞥向坤华。
“弯刀?”
“弯刀?”
白朗坤华不禁异口同声。
“是,西域弯刀,那刺客不慎将刀鞘遗留下来,刀鞘上镶有珍贵白玉——楼月国盛产的白玉。”
坤华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蒙千寒全然不去管太子脸色,径自公事公办。
他令楼月王子及其属下在凝月轩的一间厢房里站成一排,又拿出五块红绸纱绢,令那五人分别戴上。
侍卫婢女一脸茫然,迟疑着不肯照办,坤华面色凝重,深知事已至此违抗不得,便率先将那纱绢戴上。
这次轮到蒙千寒倒吸凉气。
他猛地从一个随从手中抽出一幅帛画,打开来将那画中肖像与坤华反复比对。
白朗探身过去,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那帛上所绘,乃一清秀人儿,以红绸纱绢遮面,丝纱之下面容朦胧不清,唯独那双眼睛露在纱绢外面,清晰无比。
而那双眼睛极尽人间美艳,不正是坤华所有吗?
此番情境已无需多言,蒙千寒冷吼一声“押走”,便有两个侍卫欺身过来,坤华早已无心反抗,便见那二人将镣铐套在坤华手上。
这一举惊得坤华的侍卫婢女不知所措,而最着慌的还是太子白朗。
“住手!”
白朗情急之下使出了内力,将折扇压在蒙千寒手臂上,待蒙千寒抬眼看去,便见一双凶狠得发红的怒目直瞪着他。
坤华大惊,白朗颇谙武功,内力极深,却从未在外人面前展露过,今日若为了他而暴露了功夫,那么来日必将遭人算计。
“白朗,不要冲动!”
蒙千寒大喝:“放肆!楼月逆贼,太子名讳岂是你叫得的?!”
“大胆!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我这当朝太子!你们……”
白朗再欲上前怒喝,却见蒙千寒猛然回头,刚毅决绝的眼神撞得他堪堪哑断了声音。
蒙千寒:“殿下,莫将顾及殿下安危,故不得已,要在此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白朗:“你……什么意思?”
蒙千寒:“殿下,此画像乃皇上御用画师,依据皇上口述所绘。皇上昨夜与那行刺的贼子过了几招,亲眼见那人头束西域发辫,手执楼月弯刀。
“而那刺客以丝纱蒙面,唯有双眼暴露在外,殿下眼见为实,此画像不正与坤华王子相像吗?”
“可你们单凭这个就随便抓人吗?待我求见父皇……”
蒙千寒闻言,倏地单膝跪地,身后随从也悉数随主将跪了下去。
“莫将所惧正在于此!殿下,这楼月质子已是嫌疑在身,臣等将他抓捕之时,实在不应该看到殿下与他共处啊!”
坤华虽镣铐加身,却在此时极用力地点头,他不敢再出言相劝,只得焦急地看着白朗,眼神分明在说:“都尉所言极是,你要听话!”
白朗已是怨愤攻心,一时难平,可几次欲出口反驳却又无话可辩。
诚然,他顶着个太子名号,实则境遇窘迫,凭着那点儿小聪明,自保尚且不足,哪里能庇荫他人?更何况是个有弑君之嫌的异邦人?
聪慧如他,怎会不知此时最该避嫌?
可他又怎会忍心,眼睁睁看着坤华被押走?
他与坤华四目相对,矛盾煎熬中,看到的是坤华那双眼中的叮咛和忧惧。
最终还是冷酷又护主的蒙都尉帮这二人了结牵绊:“今日来楼月质子处,是否见过旁人?!”
此话是问向身后随从的,可蒙千寒的眼睛却一直盯在白朗身上。
“未曾见过!”身后诸将士竟是异口同声。
“走!”一声令下,蒙千寒便押着坤华走了。
留下楼月侍卫婢女乱作一团,纷纷抱怨白朗袖手旁观。
他们不懂中原皇室倾轧暗潮汹涌,也不懂坤华向白朗最后那一瞥含着的忧虑,更不懂此刻白朗心中的煎熬。
乾祚宫里,皇帝身着鹅黄中衣,斜倚在龙榻之上,左臂袒露在外,伤口已有太医精心包扎。
龙涎香烟岚袅袅,皇帝神色闲闲,他微眯着眼,盯着虚空怔忪,心有余——余兴未了。
这年近五十的天子,脸上半点余悸也无,反而有些懊悔,未将那美艳的刺客降服。
昨夜公事繁重,批奏折直至丑时,倏忽间一抹红影从暗黑角落里冲出,阴风吹息了烛台,夜色里一把弯刀在月光下蓝光荧荧,直刺他面门。
皇帝虽老矣却绝非怂包,一个闪身躲过,定睛看去,被那一双美目夺去了心智。
那刺客一身飘逸红衫,似天边红霞映日,又以绯红纱绢遮面,仅将双目袒露于外。
而那双眼眸美得令人窒息,皇帝一时都忘了身在危机之中,待那刺客再欺身上来,他躲避不及,本能地举左臂相挡,被那弯刀削去了块皮肉。
皇帝吃痛之余才想起反击,一拳打在那刺客胸前,逼得那刺客失身掉了刀鞘,已占不得好,便破窗飞走。
然皇帝捡回了老命,却害了相思。
他命宫廷画师照他口述绘制刺客面容,令禁卫军缉拿刺客,着实的“严抓不贷”,只是特令务必留下活口,不得伤其毛发。
问及原因,皇帝语重心长:“刺客手持镶有楼月白玉的西域弯刀,青丝长辫也是楼月男子的发式,楼月质子已入中原多日,明摆的招嫌;但毕竟是他国使者,真相未定凿前,不可轻易怠慢。”
这些当然是应付人的场面话儿,皇帝实则是想将刺客收押,又不愿那传闻中的绝美有所伤损。
楼月人的装扮,又有一双绝世美眸,楼月质子就在凝月轩里住着,行刺他的,除了质子坤华还能有谁?
皇帝此刻心里抓狂,都怪那婆娘王氏嫉妒心太重,屡次三番阻止他召见坤华,说什么她与后宫三千佳丽相斗已着实辛苦,定不会将夫君交与那绝世妖孽。
皇帝听王氏如是说时,还嘲笑她草木皆兵,殊不知昨夜一见那双眸子便乱了分寸,还自诩见惯了天下美人,原来天下美人在那双美眸之下便都成了糟糠。
正神思纷乱之际,忽听得报传:“禁军都尉蒙将军到!”
皇帝心里笑开了花儿,定是将那坤华美人儿带到了!
蒙千寒及两名随从押着坤华,走进皇帝下榻的暖阁,为方便皇帝辨认真凶,坤华的脸上仍罩着红绸纱绢,仅留双目在外。
简短的君臣礼之后,蒙千寒上请皇帝举目辨认。
皇帝又见绝世美眸,不禁心旗招摇,却表面上老神在在,仔细看了几眼便道:“正是。”
蒙千寒办事干脆,猛然将坤华面纱扒下,转身向皇帝禀报:“圣上,此人确是楼月质子坤华,该如何处置,请圣上定夺!”
见了坤华容颜,皇帝那一刻便似灵魂出窍,半晌未说出话来,要不是床帷叠帐,香薰缭绕,他那番丑态定会被下人看了去。
待皇帝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众人便听到一道极其怪异的命令:“将坤华留下,朕要单独审讯。”
蒙千寒迟疑:“陛下,这……不合规矩。”
皇帝满脸的怪罪:“怎么就合规矩?难不成将他五花大绑了交给百里斩那妖精逼供?万一冤枉了王子,朕如何向楼月国王交代?”
听皇帝提及了昔日的师弟百里斩,蒙千寒嘴角好一阵抽搐。
“再者,朕现下有伤在身,经不起你那套规矩,就这么审,在这儿审,好啦好啦,就当朕召见楼月使者,聊聊天,聊聊天而已。”
皇帝明显的任性打发,蒙千寒虽仍觉得不妥,却不敢再规劝。
然为保皇帝周全,他特命属下用那套镣铐将坤华双手反绑于身后,再用绳子将人绑在一颗庭柱上,似要将坤华的身体挤压进庭柱里,绑得紧极,见坤华直皱眉忍痛,他才领着属下却行出了暖阁。
气氛十分诡异。
坤华见那半躺着的大周圣上,透过烟云帷帐,眼波上上下下地在他身上流连,直觉得自己似是被他扒光了衣服,当作物件儿地观赏。
终是心有不安,便忍不住道:“陛、陛下,坤华冤枉。”
却惹得那皇帝好一阵讪笑,坤华不禁怔住,只因那坏坏的一笑,像极了太子白朗。
白朗是皇帝之子,故面貌似于皇帝,但更多的是那作派气度,白朗风流,当真是随了这大周圣上。
坤华早已熟稔白朗脾性,故此时心中了然,皇帝此番面目,正与白朗发情时的神情相同。
换句话说,皇帝此时正在发情。
果然,皇帝从榻上起身,慢慢向他这方走来,玩味眼神始终不离坤华身上。待他在坤华面前站定,未开口,先是一阵狂笑。
“坤华,天下第一美男,果然名不虚传。”
近看来,那股吊儿郎当的放纵模样,竟也与白朗如出一辙。
可坤华被白朗调戏,虽是羞涩却并不厌恶,而面对皇帝,他早已是忧惧难当,惶恐不堪。
“陛、陛下,请以公事为重。”
“公事?哦对了,公事,那你我二人就来说说两国局势。”
皇帝将坤华身后与大柱之间缝隙里的发丝抽出了一缕,放在手中把玩,又举到鼻尖闻嗅,“嗯,好香。”
“陛下……陛下不知如何看待我楼月与上国局势?”坤华心跳骤急,试图将皇帝拉回正题。
然而皇帝的回答让他彻底死心。
“局势嘛,在朕的眼里,楼月就是蝼蚁,我中原上国可捧之于掌心,也可捻死于指缝,你说,对吗?”
坤华惊得明眸圆瞪,黑瞳里仿似撒了一捧碎星子般微微颤动,他怎不知皇帝言下之意,是教他任皇帝享用,方可保他家国安宁!
“陛下!中原上国,怎可这般……呜——”
皇帝烦极,竟将手里把玩的那一缕头发塞进坤华嘴里,又捏住他的下颌,再次警告:“王子身为楼月皇室后裔,理当以家国安危为重,为国捐躯,你有什么不满?”
捐躯?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坤华的双眼满是幽怨,怔怔地盯着皇帝。
白朗和他,太像了。
就是因为太像了,才让坤华更不堪忍受。
分明是熟悉的眉眼,只不过是老了些光华,他是白朗父亲,却如此逼迫他儿子的好友。
白朗早就暗示过他,他自己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逃过了王贵妃,今日,怕是逃不过了。
阿妈,你含辛生我,茹苦养我,难道儿子的身子,就注定是被权贵们亵玩之用吗?
坤华思及此处便觉委屈难当,竟难以自控地红了眼眶,垂下头呜呜啜泣。
皇帝见他有屈从之意,便将他口中乌发掏出来,又将嘴贴向他耳边,轻声说道:“乖孩子,从了朕,不会亏待你,也不会亏待你们楼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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