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为母
坤华又在狱中桎了两日,期间说来奇怪,嗜虐成性的百里斩,竟再没有为难过他。
两日过后,京城出了桩大事。
皇帝的掌上明珠,十公主昱阳殿下,到灵隐山礼佛途中,遭人劫持。
而那劫持公主的人,一身红衣束身,青丝成辫,手持弯刀,纱绢遮面,据公主扈从称,那人的眉眼,与那晚行刺皇帝的刺客一模一样。
蒙千寒疾报,此人乃楼月国的王妃韩氏,因平生钟爱兰花,又身有兰花奇香,故称兰葳夫人。
经查,这位兰葳夫人,早在京畿一家小客栈里住了十余日,细算来,极有可能就是她那晚潜入皇宫,行刺皇上。
现下,有太子那桩风流公案为证,足以证明坤华那晚无从抽身行刺。如若能够抓到真正的刺客,那么坤华就可以彻底脱身牢狱。
蒙千寒奉皇帝令,在圣京四围布控天罗地网,终是留意到此人嫌疑,并将她监控起来,而兰葳夫人也已察觉,便劫了公主,以作要挟。
她要以公主性命,换回楼月质子。
她,兰葳夫人,就是坤华之母。
蒙千寒率五百禁军,将坤华自诏狱里提了出来,押解着赶往兰葳夫人下榻的那家京畿客栈。
重见天日,坤华不死也扒了层皮,他几乎是瘫倒在囚车上,一路上却还强打着精神,向蒙将军紧紧追问前因后果。
蒙千寒起初只道无可奉告,待坤华问得紧了,便近身过去,言不传六耳:“殿下放心即可。”
坤华心中一凛,难不成,又是白朗做的安排?
那边厢为营救昱阳公主,坤华被蒙千寒押解赶往京畿;这边厢,白朗听闻近身侍倌小顺子在乾祚宫里受了私刑。
他飞也似的奔进乾祚宫,正看到小顺子跪在殿前,脚底板已被抽打得血肉模糊,小顺子扭头看了眼白朗,便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殿下……”一脸的委屈和惊惶,眼神里分明在说:不好了,我暴露了。
白朗护奴心切,焦急道:“父皇,小顺是我的人,您为何……”
皇帝勃然大怒,将案上一众物件通通扫到地上:“混账!他是你的狗奴才,就代你坑害了你的亲妹妹么?”
白朗凤眼圆瞪,心下已知大事不妙。
皇帝气得胸脯起伏,切齿道:“说!为何连日来这狗奴才身上隐有兰花异香!”
白朗心跳骤急,却故作镇定,吊儿郎当道:“谁知道他曾到哪个花园子里耍了?”
皇帝怒极:“胡沁!”
白朗硬撑:“难不成这也犯了您的王法?”
皇帝伸出右臂,食指指着白朗,指尖颤抖良久,方才开口道:“你个不肖子!要不是薛公公审慎,连日来嗅得小顺子身上的异香,朕还被你蒙在鼓里,你派小顺子私下里与那兰葳夫人接洽,你说,是与不是?!”
薛公公……
白朗小声嘟囔:“真是条老狗!”
斜眼瞥向小顺子,但见小顺子眼里包着泪,怯怯地摇头,他俩主仆情深,白朗便笃信,小顺并未出卖自己。
那么仅凭小顺身上的异香便猜度出事情大概,看来他这个父皇,当真不像坊间传言的那般昏庸无能。
皇帝怒喝:“说!兰葳夫人绑架你妹妹,是不是你一手操持的?!”
“确是殿下一手操持的!”此时蒙千寒一行已抵达京畿客栈,五百禁军将客栈周遭围了个水泄不通。
客栈二楼上房里,兰葳夫人喊过话了,仅许一人将坤华带上楼来,否则不保昱阳公主性命。
蒙千寒一边搀扶着坤华跌跌撞撞地上楼,一边向他道明了实情。
原来,白朗将坤华思母之情看在眼里,为在他生辰那日讨他欢喜,早在月前便遣人去了楼月国,盛邀坤华母亲前往中原,与儿子共度良辰。
“殿下,这次当真是上天助您,也亏得我们太子有这份儿心,否则要是等到您已被押进诏狱,再告知夫人,就算令堂有心为您顶罪,怕是山高路远,赶过来也是来不及的。”
坤华惊疑,再细一思忖,便已了然。
夫人此行本欲为坤华庆贺生辰,是故在他生辰前几日,也即行刺天子案发生不久后便已抵达圣京。
亏得这个时候抵达,她声称自己是刺客,才会有人相信。
如若坤华入狱后,才有人向楼月报信,兰葳夫人再出发前往,怕是半月有余都到不得呢,彼时还会有谁相信,她能在一个月前行刺皇上?
蒙千寒携坤华步入客栈一间厢房,但见一红衣妇人端坐于四方桌前,不正是坤华朝思暮想日日挂怀的母亲吗?
“阿妈!”
坤华身上尚未解开枷锁,忙不迭地就奔向母亲,腿软无力,便扑倒在地,兰葳夫人心疼坏了,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双双坐在桌边扶椅上。
二人四目相对,兀自哽咽,半晌说不出话来。
蒙千寒将门掩紧,又走到床边,查看躺在床上被迷晕的昱阳小公主是否安康,这才回头,替坤华解下枷子,进而劝那对母子:
“二位尊驾,有什么话就简要些说,过会儿到底如何行事,还要由二位商议定夺。”
这一句点醒了坤华,他忙拭去眼泪,追问母亲:“阿妈,到底怎么回事,为何您要假扮刺客?”
白朗见事已败露,便收起佯装的轻浮,怒视皇帝:“父皇,坤华确是被人冤枉!”
皇帝颇有大家风范,冷然道:“朕知道。”
白朗似是早已料到,亦冷冷道:“您既然知道,为何听之任之?”
皇帝不语,看向白朗的目光似有万般说不得的苦衷。
白朗了然,失望至极:“父皇,您当真甘心,被那王氏一族玩弄于股掌么?”
皇帝大惊,御前太监甚是乖觉,忙令一众小倌将小顺子押解下去,自个儿也拱身却出,大殿之上,仅留这皇室父子二人。
白朗嘴角漾起一抹冷笑:“父皇,我前日在您殿前的那出亵裤风波,想必您也早就度定是子虚乌有了吧?”
皇帝:“朕并未度定,仅是猜疑。”
白朗怨愤交加:“我本以为,自毁清誉使出那下作伎俩,便能证明坤华清白,不曾想,父皇却迟迟不将坤华放出诏狱!儿子见状便已了然,父皇您……您根本不想放过,而是在暗中助推,令坤华落到王贵妃手上……”
皇帝:“住口!”
白朗:“难道儿子怪错了您么?您早已看出,是王贵妃布局冤枉坤华,那淫妇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本以为坤华怕背负弑杀中原皇帝的罪名,继而为家国楼月招祸,便会屈从服软,任她摆布。不曾想坤华将那百里斩的诸多变态酷刑一一受了,却还不肯低头!”
皇帝仰头长叹:“是啊,这个坤华,朕小觑了他。”
白朗续道:“直到我用计,假证坤华那晚受我纠缠,即便如此,父皇还是不肯放他,为的是……暗地里给王贵妃行个方便!
“只要坤华一日不出诏狱,她王贵妃就还有机会,把坤华逼疯也好,霸王硬上弓也好,总之是在您的默许下,王贵妃终会达成所愿!
“您堂堂大周皇帝,却不敢让坤华在您手上沉冤得雪,更惧怕我助坤华脱险,王氏淫妇便记恨起我们白家!”
皇帝大吼:“是了!你说的全是了!所以你就辗转找到兰葳夫人,就凭她与坤华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令她假充刺客,还助她挟持你妹妹,作为交换坤华的筹码!”
白朗亦怒吼:“错!我暗中令小顺私会兰葳夫人不假,但假充刺客,是兰葳夫人救子心切,甘愿蒙此恶名!”
“坤华……我的儿啊……”兰葳夫人将坤华好一阵细细打量,见他一身的刑伤,心疼得呜咽不止,良久说不出话来。
“阿妈,孩儿没事,孩儿没事,您莫要难过……”坤华见到至亲的人,连日来的委屈心酸也悉数涌上心头,但他强忍着眼泪,懂事地劝慰着母亲。
坤华劝了良久,兰葳夫人才忍住悲恸,述说原委:
坤华流落异邦充当质子,寄人篱下,孤清无依,白朗倾尽所能地照拂,却拂不走他的思母之情。遂想着在坤华生辰那日,让他们母子团聚。故早早儿地派亲信至楼月国,去拜请兰葳夫人。
兰葳夫人早已失了国王宠爱,寡居王宫一隅,行同入了冷宫,但好在行止自由。
为避奸佞猜忌,白朗特意交代,此举莫要声张。
兰葳夫人自然明白个中利害,便告会楼月王,坤华生辰在即,自己要到楼月王室祖庙里斋戒祭拜一月,以谢生养妖男之罪,并为家国及陛下祈福。国王自然是许了。
兰葳夫人轻车简出、日夜兼程,随白朗亲信抵至中原,不想却未能进得皇宫,而是被前来接洽的人安置在了京畿客栈。
当夜,白朗乔装寻常家的公子,潜入客栈与兰葳夫人会面,将坤华困境详尽告知,并安抚夫人,他已想出一条妙计,定能保坤华平安。因为风头正紧,以后便由小顺子代他前往接洽。
可白朗不成想,亵裤假供之后,皇帝还不肯放人。白朗思量过后便知,皇帝忌怕贵妃王氏,遂故意将坤华之案听之任之。
兰葳夫人救子心切,眼里也看得清明,如若撼动权贵、揭发暗箱,就必须找到“刺客”,令其抓个现行,还要令皇帝不得不将坤华从诏狱里放出来。
白朗思前想后,不得已,设计出一个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下策。
皇帝遇刺那晚,看到的是一双绝美的眼睛,那双眼睛与坤华相像,而坤华的眼睛,又是兰葳夫人给的,夫人又赶巧在行刺案发后的一两日便到了京城,那么,能够假扮刺客的人,非兰葳夫人莫属。
而如若令皇帝不得不将坤华放出诏狱,那么就将皇帝最疼爱的公主作为交换筹码。
“白朗……”坤华喃喃出声,想不到白朗竟为救他如此伤神谋划,又布下如此险峻的一局,他感激,却又心慌。
兰葳夫人亦是喜忧参半。
“华儿,白朗殿下对你当真的肝胆相照,他不惜将一奶同胞的妹妹搭了进来,虽说是有惊无险,但如若不是至真至深的情谊,寻常交情是断做不到这一步的。还有蒙将军,也是忠心护主,对白朗殿下唯命是从。”
坤华闻言,怯怯地看向站在一旁的蒙千寒,而蒙将军却剑眉深锁,心事重重,令坤华的那一句感谢,也未能说出口来。
此时兰葳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怅然道:“殿下本来计划着,由蒙将军假饰带你进这客栈与我交涉,再假饰被我制伏,眼看我携你脱逃。”
坤华一听便大惊失色,此举太过鲁莽,太过冒险,万不可施行。
他还来不及劝阻,蒙千寒便冷冷地道:“夫人,您也该知道,白朗殿下如此谋划,分明是急于保您和坤华殿下脱险,却意气用事不思其他。
“此举漏洞太多,别的不提,就说在下吧,蒙某不才,但若说夫人能将我制伏,我令二位在眼皮子底下逃走,便是极不可信的。”
蒙千寒顿了一顿,将目光从兰葳夫人移到坤华脸上,灼灼地凝视。
“若二位当真按太子殿下谋划行事,他日必会东窗事发,届时,太子殿下必受牵连!”
坤华心中一紧,白朗如此机智,却为救他,不惜将自己置身险境。
可事已至此,他又有什么办法挽回局面?
正不知如何说与母亲,却见兰葳夫人忽而淡然一笑,那笑容如此超脱、如此出世,漾在姣美的脸上,似是观音显世般地圣明。
但听她悠悠道:“是了,白朗殿下是救我儿脱险的恩公,我又怎做得出忘恩负义之事呢?再者,我若带坤华走了,便是坐实了行刺中原皇帝又畏罪潜逃的罪名,那么,楼月一国的百姓,怕是要遭殃了。”
坤华悲从中来,饮泣道:“可是阿妈,我们……走投无路了。”
兰葳夫人轻抚爱子脸庞,为他抹去泪水,神情更静泊,语气更超然:“华儿,我们,还有一条路可走。”
坤华瞪大了眼睛,惊道:“还有路?当真?!”
兰葳夫人笃定地点头,未道其详,却是将坤华搂得更紧,慈母爱子、孺慕情深,两人相拥,尽享片刻的天伦之乐。
坤华隐隐地觉着母亲有些反常,却不敢说与出来。
兰葳夫人捧起坤华的脸,笑得宠溺:“我的孩儿,阿妈要你……堂堂正正地,做回楼月的王子。”
坤华心底里暗暗地涌起不详的预感,却一时怔住不知如何是好。
而倏然间,兰葳夫人从袖中滑出一柄短剑,未做半分停顿,未有半点迟疑地,抹向了自己的颈间。
他,竟是一时怔忪,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倒在自己的怀中。
是心里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便将自己变成了个痴儿,他只知默默地流泪,任母亲将自刎所用的短剑,强按在他的手里,任母亲用染血的双手抚摸他的脸颊。
又见母亲用仅剩的力气转头,看向身后已是大惊失色的蒙将军,目光灼灼。
那眼神里,是分明的嘱托和信任。
猛然间,心智重回了那副腔子,他已明白了母亲的打算,因而痛心更甚。
他恸哭失声,将母亲紧抱在怀里。
“阿妈!你好傻啊!坤华不要做王子了,也不管楼月安危了!坤华只要你!我们一起逃走吧!阿妈,不要抛下我……”
可是他的阿妈再也不能回应他了。
“苍天——”他悲痛欲绝,撕心裂肺,似是绝地孤狼的哀嚎。
而兰葳夫人,已在儿子的怀中,带着无尽的牵挂,凄然弃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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