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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太监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身着莹雪白长衫、腰缠祥云银锦带的庄行露,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这深宫墙院。

        暮春三月的第一天,却是小皇帝给的一月之期的最后一天。一个月前,小皇帝怎么说来着?

        “怎么办呢?老师想救你的陆将军,也得付出代价,是吧?”

        “求人得拿出点诚意,是不是?”

        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洗心换骨,以报圣恩。也不知这算不算诚意?

        庄行露独自行走在这质地坚细的皇家地砖上,脸上一如既往的漠然。

        倒是两侧守门的侍卫,发现今日的庄丞相不太一样,脚步有点虚,步伐也过于迟缓。早间云雾缭绕,配上他那张过于不真实的脸,侍卫们顿时觉得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虚无缥缈了起来。

        正是人间好容颜,丰姿隽爽湛若神。庄行露就是那天上的谪仙,不似世间人。

        在皇宫当差的侍卫,什么样的英雄与美人都见过,庄丞相是他们见过最美的一个,即便其是一个不到三十的男子。泱泱大国,总会有一两个这样不世出的美人,这样的人儿出现在皇宫,就像最好的珍宝应该放在皇帝的手心里一样正常。

        御前殿,小皇帝赵墨已等候多时。

        年轻的小皇帝长得是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高高地坐在那金玉镶嵌的御座上。他的脸上稍有稚色,可与生俱来的皇家气度与威严,已是锐不可当。

        曾经粉雕玉琢、天真烂漫的幼童,业已长成英武俊逸、威风凛凛的九五之尊。

        事实上,这一个月以来,赵墨一日比一日睡得晚,醒得却一日比一日早。今日早朝,几乎是被他敷衍过去的,一结束他就直奔御前殿,毛毛躁躁的,倒像个平头百姓家的小子,毫无天家威仪。

        听到太监冯进捏着嗓子通报“宣丞相庄行露觐见”之时,赵墨内心抑制不住地狂喜了一下,他甚至有点自我陶醉地,想起了一个月前的自己。

        “老师若想救陆将军,得给朕点好处。”

        什么好处呢?

        当时的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庄行露:“朕的后宫正是缺人,老师以后留在朕的后宫罢。”

        当今天下,能救北府军主帅陆于野的,也就只有自己这天子了。更何况,皇帝的恩宠于谁,都应是无上的荣光。所以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来人脸上那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决绝。

        宫人们都已退下,偌大的宫殿里只余两人。

        庄行露微垂着头进殿,他跪下双膝,俯首匍匐,喊道:“奴才,参见皇上。”

        赵墨看不得庄行露这副与众人无异的顺从样,他微微皱眉,心下不解:“老师今日为何不自称臣?”

        他依稀记得老师曾教导过的,奴才这个称呼是对人的一种不尊重,若有可能,希望未来的大虞朝,在某一天,甚至可以让太监、丫鬟们都不要这样自称。幼时的他虽不能理解太监、丫鬟从何而谈尊严与自我,却也记得这是老师为数不多的期许。

        他想着,既然老师喜欢,日后自己兑了这心愿,也未尝不可。

        等等。

        在皇宫,什么样的男子会自称“奴才”?赵墨莫名地感到一丝恐慌,但没敢继续往下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庄行露的下一句是这个。

        赵墨生平第一次觉得“万万岁”有点刺耳,他跳脱地记起,跪着的这人说过:“在民间,老不死是骂人的意思”。当时的庄行露蹲下来,告诉年幼的他:“生死有命,每个人都会老去,作为上位者,千万不要相信会有什么长生不老,否则就是劳民伤财,民怨沸腾。”

        当日平视他的庄太傅,有多么温润;今日匍匐在他脚下的庄行露,就有多么狠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老师是在骂朕么?”喉头仿若有着挖不尽的干涩。

        “奴才不敢。”庄行露依旧匍匐在地上,毕恭毕敬地答道。

        “奴才?朕怎不知老师何时成了奴才?”赵墨苦笑着问。

        庄行露微微跪起身,眼睛顺从地看着赵墨桌下的鎏金长靴,一字一句坚定地答道:“回陛下,一月前,奴才已于敬事房净身。”

        缘何如此透骨心寒?原来是挖骨钢刀。

        赵墨呢喃着:“一月前,一月前……”也就是说,给了一个月之期,实则庄行露当场就给天子不便言说的情思,判了个“斩立决”。有道是一不做二不休,干净利落,这人的作风惯常如此了。

        赵墨只觉得彷如有一盆冷水,从头顶兜头而下,瞬间将他淹没在冰冷彻骨的严寒中。

        他的面目已经几近狰狞,再无甚心情去计较什么圣颜。这也是面前这人教的,这个人说过的,为帝王者,轻易就让臣子们猜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乃是大忌,要做到喜怒不见于色,“君心难测”说的就是这个理。

        可论揣摩圣意、洞察人心,普天之下,谁人比得过面前这人?

        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大虞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有着七窍玲珑心的庄行露,怎会不知皇帝从未给过“太监”这一选项?

        “老师既然想做内臣,为何不先知会朕一声?”赵墨极力维持着面上表情,人却像失去依靠似的,无力地靠坐在了身后龙椅上。

        靠上椅背后,从进门起就面无表情的庄行露,察觉到他的失仪,本能的微微蹙眉。庄行露从不允许他做出这般举动:永远要端坐方正,永远要目光如炬,永远不得做出任何有损天子威仪的事情。

        仿佛刻在骨子里的规矩,赵墨还是挺直了脊背。

        见他坐直了,庄行露方答道:“回陛下,奴才所做,正是按照陛下的旨意。”

        是了,能留在后宫的男人,除了男宠,还有太监。

        赵墨看了看御桌上所剩无几的奏疏,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这几天自己有多期待呢?三天批完了十天的量!为君者要勤勉嘛,这人向来喜欢自己这样的。

        可自己默默做了这一切,换来的是什么?作为庄行露的学生,赵墨怎会不知,自己老师那不显山不显水的骄傲?此刻的庄行露跪在那里,看起来是那么的卑微。但赵墨知道,跪着求人的那个人,实则是九五至尊的自己。

        庄行露这回把事情做得太狠绝了。

        敬事房的这一刀,不仅斩断了庄行露的前程,也斩断了两人的未来,两人已完全没了可能……

        绝望的心境带来的是无边的苍凉,而后,紧接着的是皇帝滔天的恨意,怨积之情也急需一个情绪的宣泄口。赵墨此时此刻只想把庄行露掐死,随即又觉得,似乎掐死也不能解恨。

        他坐在御座之上,意识到一个令自己绝望的事实,那就是:庄行露为了救陆于野,居然宁愿当一个残缺的男人。而庄行露宁愿当一个残缺的男人,也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

        帝王的心意,岂能容人这般践踏?

        毕竟才刚满十八周岁,赵墨似是不堪承受这暴烈的心绪,双目间已是一片赤红。他倏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径直地冲向跪在地上的庄行露,像一个急需泄愤的乡野少年,猛地往之身上踹去。

        他毫无章法地揣着人,一脚下去尤不解恨,一脚又一脚:“去死,去死,你去死。都这样不男不女了,你还有什么资格当帝师?有什么资格做丞相?你怎么不去死……”

        只是越踹到后面,声音越是哽咽;越踹到后面,脸上的热泪也越来越多。

        赵墨直踹得筋疲力尽,才无力地跌坐在一旁,咻咻踹气。仓皇无措间,他茫然回看,发现庄行露早已如一滩沉静无波的死水,双眼紧闭地倒在了冰凉的地板上。那冠绝盛京城的一张脸,也没了丝毫光泽,只余一片灰败。

        赵墨跪起身,直直地往庄行露身边爬去。他屏住呼吸,颤抖着手探了探庄行露的鼻息。

        一探,气息已是极其微弱。

        似乎庄行露已经如他所愿的真的“去死”了,可是,赵墨却仿若被世间万物抛弃了一样,状似痴狂的一把将人抱紧在怀里,感受到怀中人的冰凉,撕心裂肺地哭着大喊:“来人啦,来人啦,叫太医,叫太医,赶快叫太医……”

        年愈古稀的黄太医,因着一身高明医术,历经三任皇帝而不倒。不消片刻,黄太医就被侍卫们当成人肉萝卜般的,双脚拖地的给架了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幕,黄太医顿时吓得惊慌失措,药箱都拿不稳,感觉这次能折了他余留不多阳寿的一半。

        只见陛下瘫坐在地上,正失魂落魄地半抱着毫无知觉的庄丞相。他的下巴抵着庄丞相的头,脸上犹有泪痕,嘴里还喃喃地叫着“老师,老师”。最可怕的是,见到他仿如见到救星一般,哭着对他说:“太医,求求你,救救老师。求求你,救救我的老师……”

        说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

        纵使黄太医见惯了大场面,看到这一幕,也只想跪着喊“臣惶恐”。惯常听到的皇家用语,不应该是“救不活,你的脑袋就搬家”吗?

        这桩事接了,以后怕是小命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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