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落水
湖面波光粼粼，碧丽的湖水中的那层淡淡血色，就像翡翠的红。
庄行露原是循着秋月呼救的声音，奋力地朝她游去，睁开双眼后，这才看到水下无端冒出好几个刺客，居中的那人正举着一把短刀，朝自己迎面而来。
短刀被阳光折射出寒光，庄行露脚上有伤，只得极力地挣扎，冰冷的湖水顺着口鼻灌进了他的嘴里。意识昏沉之时，他只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沿着阳光映照的轨迹，有如神明向他游来，一把将他拉离。
短刀偏了一瞬地刺进了庄行露的腰间。
其后那人捂住他的双眼，刹那间，将面前的那刺客一剑封喉。
两名侍卫仍在水下和刺客们争斗，叶钦分别拉住庄行露和秋月，昏迷中的两人被一把捞起，被拖到了湖中心的小岛上。秋月上岸后就呛出了水，未睁开眼复又昏迷了。而庄行露腰中一刀又呛了水，一脸灰败的他，被叶钦平放在了地上。
叶钦双目赤红地跪在他身旁，起先是轻摇了摇他肩膀，无回应之后只得焦急地按压他的胸口，又因他腰有刀伤不敢太用力。
庄行露毫无动静，叶钦慌了心神，根本就无力去顾及慢了一步爬上岸的那名刺客。
岛上芦苇纵横，隔了外面的视野，刺客握刀朝叶钦缓缓走来。利刃出鞘只为见血，叶钦手中不敢停，见状只微微侧身，手臂中刀后，腾出一只手徒手反握住了那刀身，一把将那刺客推将至了几米开外。
此刻庄行露终是呛出了点水，人也悠悠转醒。他环顾四周，只见叶钦全身湿透地跪着，双目间一片赤红，发丝还在往下滴着水。手臂上也有弥漫的血色，按压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手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翻转的血肉因不停按压溢出更多的血水，染红了自己的胸膛。
庄行露从未见过叶钦如此狼狈，眼眶顿时就红了。
叶钦见他醒了，轻声说：“别哭，你先闭上眼睛，马上就会没事了。”
庄行露哭着闭上了双眼。
不多时，从岸上游过来的十多名侍卫也陆续赶到，他们快速的清理现场，清点出了五名刺客的尸体，可惜那随船而来的两名侍卫，在与刺客的决斗中双双殒命。
侍卫们庆幸地在小岛上看到了昏迷不醒的庄行露和秋月，只以为两人是那两名侍卫救起的。
庄行露被挪到岸上之后，人就彻底的昏死了过去，他中了刀伤，又泡了水，比以往任何一次受伤都要来得凶险。所幸随行中有一大批太医，命是救回了，但拔完刀后，人就发起了高热。
傍晚，赵墨得到消息后匆匆赶来。皇帝盛怒，南柯轩里的所有侍卫都挨了板子，包括被救起的秋月。
此番避暑养伤，不仅前功尽弃，更是雪上添霜。
赵墨在庄行露床前待了整整一夜，他枯坐抱头，一时间懊恼万分。
他想不通，为什么自从老师来到他身边后，就开始层出不穷的受伤。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竭尽全力地想保护老师，自己也拥有无上的权利，可偏偏就是连老师一人也保护不了。
为什么就是那么难？
晨光微曦，庄行露的眼皮微动，嘴唇微不可见地一张一合，无力地喊道：“水，水……”
赵墨抬头一喜，太医说了，若庄行露今日能醒，就能脱离凶险。他忙不迭地让人送了一杯温水进来，亲手喂了一口。再想喂时，庄行露眼睫轻颤，人已慢慢转醒。
庄行露先是愣了一瞬，四下看了一圈，发现只有赵墨一人，虚弱着问：“陛下怎地不去歇息？”
赵墨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发现烧已是退了，哑声道：“老师不醒，朕睡不着。”
庄行露看着他熬红的双眼，挂念他这般会误了国事，问：“陛下离宫，可有官员陪同？”
“老师不要担心，有一个班子跟着朕一同来的。老师身体稍好后，朕也会带老师一起回宫，御药房的东西比南柯轩的要好上许多，老师很快就会好的。”
庄行露想着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不知耗了御药房多少好东西。而自己在赵墨这里拿走的，又岂止只是一个小小的御药房？只要是关于自己的事情，赵墨从来都是拿出最好的。
他想，自己这般折腾所有人，也该是时候做出个决定了。他望了望窗外，莫名感叹：“一下子就整整十年了啊。”
涣散的眼神有了焦距，仿佛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的，庄行露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朝赵墨微微张开了双臂。
赵墨一时怔楞住了，不知他为何会这般，忙站起来问：“老师是要起身吗？”
庄行露微微摇头，柔声道：“还请陛下，把我挪到床里面一些。”
赵墨依言，手臂穿过他的脖颈和膝盖，避开他的伤口，万分小心的把他挪到了床里边。给他盖好薄被，仔细查看一番后，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倒像个等待吩咐的侍从。
庄行露静静地看着他，心道：“自己的这十年，到底不是毫无收获。付出十年心血，只为教一人，而这人也用满腔的情意回馈了自己。即便这情意热切得过了头，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但业果终究是自己种下的。”
他心下微酸，眼眶发热，知道赵墨不看着自己铁定睡不下，于是用苍白的指结，轻拍了拍身旁空出的那一侧，邀请道：“陛下今日就躺在这歇息吧，天亮之后还得会见臣子们的，切莫误了国事。”
赵墨听后，傻傻地站住。他茫然不知所措，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在做梦，因为这是他那份满腔的深切爱意，第一次得到的些微正面回应：庄行露终于在慢慢地接纳他，而不是像以前那般，拼命地把他往外推。
他高兴地躺了上去，侧身笑看一旁的庄行露，眼中哪里还有丝毫的睡意？此刻的赵墨，就像那戏文里唱到的乞丐书生一般，走投无路之际，竟在街头被心上人的绣球砸中，欢喜得飘飘然了。
倏地，赵墨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忽地就红了。庄行露懂他心中所想，像他幼时那般，轻抚他的鬓角，道：“陛下不必自责，我这几次受伤都是别人的过错，和陛下无关的。”
赵墨哽咽道：“他们就是看到我万分在乎老师，才对老师这般赶尽杀绝，可我，我……”只是喜欢老师而已，并没有犯什么过错。
庄行露用手抹掉他滑落的那滴眼泪，温润的眼神仿若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嗯，老师明白的。没关系，这些伤会好的。”
可庄行露未说出口的是：“陛下你对我有了这般逾矩的感情，不说我曾经是帝师，就我这个男人的身份，朝中纵使是没有鬼心思的人，也希望我早日离去的好。”
赵墨急切地说道：“我知道老师只要待在我身边，就会被无数人盯着。宫中那么多人，我没法保证老师一直在我身边，没法保证老师四周是安全的，更没法保证每个人都对老师恭敬有加。我知道老师被拘着难受，我也不是没想过让老师离开，可老师若是走了，我该怎么办？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到了此刻，赵墨方才愿意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庄行露只有待在朝堂，才是帝师、丞相，才会拥有无上的权利。而一旦被自己圈在深宫，他不仅失去了放飞的翅膀，更会失去所有的利齿和獠牙。
深宫里只有太监和宫女，只有后妃，这里没有丞相和帝师，奉行的是另一套规则。而这些并不是庄行露所擅长的，一个被人收买的小小宫女，可能都会随时要了庄行露的命。
被圈在深宫之中的老师，能够仰仗的只有自己这个皇帝，可自己越是在乎他，就越会有人想动他。
庄行露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自是做好了死生由命的打算，他知道赵墨心中的委屈，强撑着眼皮，软语道：“陛下不必自责，我说过了，这事不怪你。陛下若是睡不着，我们就说说话吧。”
赵墨对这般温柔的庄行露没有丝毫的抵抗力，眼里终于是有了点笑意：“嗯，好。”
“陛下，我们以后可不可以就这样。”
“怎样？”
“就和在东宫那般的，我还是照顾着陛下，做好陛下的老师。我也可以每日为陛下梳洗，每日陪陛下吃饭，每日陪陛下去御书房。我会一直陪在陛下身边，永远站在陛下身后。”许是身体过于微弱，说着说着，庄行露的双眼已是微微合上。
“那老师还会走吗？”
庄行露闭着眼睛，答：“不走。”
赵墨喜不自胜，眼中的笑意烂漫得溢出，不由得拔高了声音：“真的吗？不骗朕？”
庄行露坚定无比地答道：“嗯，真的。”
赵墨终于听到让自己心安的回答，循循善诱道：“那老师能不能……”
庄行露的意识已经逐渐昏沉，听后却微微摇头：“不能。陛下知道的，这已经是老师能做到的一切了。”
赵墨不想听这个，看着他越来越疲惫和虚弱的面庞，道：“老师先歇息吧。”
庄行露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处，嘴角噙着笑：“陛下日后还要加冠，还要立后，还要收复更多的大虞失地。待大虞有了小皇子，我就给皇子们当老师，好不好？”
说着说着，人已是没了声音。
赵墨并未作答，将他的手握住，郑重地放在了自己胸口，在心里和自己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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