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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燕归来(六)


燕归来(六)

        曲悠本以为这猜测也不过是空穴来风,没想到几日之后却有愈演愈烈之势,御史台最爱参周檀,原本只是参其治家不宁,如今便上了几道“好色贪婪”“欺凌发妻”。

        压力之下,周檀递折子避嫌,退出了坠楼案的三司会审。

        世人管中窥豹,只以为寻常内宅女子不可能自愿做出这等事,可若与周檀扯在一起,自有十二套新鲜言论等着添油加醋。

        曲悠略一留心,便知是有人刻意在市井间散布了这样的消息,她本以为散布消息的人是为了玷污周檀声名,结果查来查去竟查到了艾老板头上。

        等同于说,这消息是周檀自己放出去的。

        书斋原本存过许多刑具,虽在周檀接手之后只用于案牍收藏,却依然能嗅到隐隐漂浮的铁腥气。曲悠闯进去的时候周檀正在看案卷,蹙着眉在书页上画了一个黑色的圆圈。

        “是我放出去的,”他痛快地承认了,“御史台日日参我,不少这几本。”

        曲悠匪夷所思:“为何?”

        周檀看了她一眼,从一侧的书卷之下摸了一封书信出来,递给了她。

        厚蓝纸为封,上印双鲤形状,一侧还有莲花图样,这是北胤最常用的信封。

        周檀一手金钩玉划的瘦金体,刚劲有力地写了“和离书”三个字。

        “此信有我的私印,无论何时,都有效力。”周檀伸手研墨,没有看她,“你虽受士人赞誉,但终归破了女子之德,若要再嫁并不容易。我只能尽力如此,今后议亲,你也只说是受我逼迫……”

        “我告诉过你,我并不在乎声名。”曲悠打断了他的话,“此事是我自愿所为,不需要你如此。”

        “为何不在乎?至少你还有声名,既有便收着吧,我本就恶名良多,不介意再添一条。”周檀搁下砚石,终于抬起头,缓缓对她露出个笑来,“你问我这一句,难道是在替我鸣冤?你可莫忘了,彭越这个案子,是我用谷氏一条人命换来的。芳心阁的女子如何,我并不在意,替你揽了这名头,虽有言官弹劾,但明眼人自然知晓,扳倒彭越,我当占首功。”

        他比她高了一头,站起身来,曲悠便只能抬头去看他的下目线。

        “你说你不在乎?只是因为你未曾失去罢了,我才是真的不在乎市井声名,浮名,哪有利益重要?”

        面前深青衣袍的女子看着他,神色从愕然渐渐变成他很熟悉的失望,她没有多说什么,伸手接过了那封和离书,拂袖而去。

        周檀突然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常见曲悠的背影。

        她虽聪慧狡黠,但理智、淡静,不想跟他说话的时候就会转身离开,从来不多废一句口舌。

        “算我白为周大人担心,此案毕后,我便如大人所愿,印章和离。”

        周檀低低地笑了一声,感觉喉头微腥,有隐约血气。

        曲悠负气一般离开了书斋。

        她其实并没有想明白自己今日为何要来,周檀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自有理由,根本不需要她多操心。从前每一次都是这样,她揣着无妄的期待跑来问一句,得到的都是实话——周檀从没在她面前伪装过自己的心术。

        可是她在每一次听见对周檀的评价时,都会产生为他鸣一句不平的冲动。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曲悠停下脚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了刑部后堂那架屏风之前。

        白雪先生以朱红笔墨耐心回应了在上面写字的每一个人,有人抱怨世道不公,他便写“举世皆浊,亦要自清”;有人倾诉母亲生病,他便写“虔颂令母,盼不日安泰如昔,神佛自佑善人”。

        曲悠觉得,她似乎理解了第一日在此时,那个刑部侍卫对她说的“三言两语告慰人心”是何意思,这白雪先生才高不傲,只是读着这些平静温柔的言语,似乎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安抚。

        她略一迟疑,提笔在第二扇屏风的偏僻角落写了一句。

        “历史浩如烟海,如何窥见人之真实?”

        写完了曲悠又不禁失笑,困扰史学界的千古难题不外如是,有什么问的必要?

        她直起身来打算离开,却意外瞥见白雪先生在她补过结尾的那首诗之后又写了一句。

        残生鄙薄徒见日,当日她补了一句,可归南田早荷锄。

        而白雪先生在她补的最后一句一侧写了他原本想写的结尾。

        ——吞声老病哭穷途。

        能为三春听白雪,不复德音笑姑苏。

        残生鄙薄徒见日,吞声老病哭穷途。

        他竟是这么想的。

        曲悠在屏风前驻足良久。

        先生如白雪,能慰他人心,为何慰不了自己呢?

        此后几日曲悠没有出府,一则是懒,二则是市井流言颇多,她也不愿意听了自求烦恼。

        她与周檀分院别居,白日里睡到日上三竿,午间来兴趣便亲自下厨,没兴趣就四处转转观察一下大家的工作,与周檀几乎是一面未见。

        余下的时候,曲悠便捡起了从前的习惯,开始写读书札记。

        周檀任的是刑部侍郎,真要说起来与她还是半个同行,周府内藏书良多,历朝律法通鉴和刑法疏议应有尽有,她从前古文献啃得多,读起来也不费劲。

        读书札记写着写着她又开始想周檀,还想到了一些更渺远的东西。

        导师北胤风流人物史的上一期讲的是周檀的生死政敌,讲座上提了周檀一句,说他“政通两胤,不取沽名,真小人,真君子”,她当时没听懂这句的意思,眼前不知为何,竟有了一点点微妙的理解。

        好复杂的人物,考人应通考,“知人论世”,曲悠苦笑着想,可她甚至都和他身处同一个时代了,还是觉得触不到他内心所想。

        周檀好像大雾弥漫里一条溪流,分明已经把所有明白摊开给她看,可她仍觉得水面不见波纹,静水流深,其中还有大世界。

        几日后的午间柏影上门,与她探讨了几道食疗药方,他近日正打算做药膳的生意。

        两人絮絮聊了几句,柏影突然提到了之前说到一半就被遗忘的药丸:“上次忘了说完,你托我看那捡到的药,其实是自西韶外族流进大胤的,名为‘孤鹜’,我当时不敢确定,回去验了一番才知不错。”

        曲悠立刻来了兴趣:“外族的东西,有何效用?”

        “效用嘛,从前贵人们常用来止咳驱寒,不过之前闹出过大事儿,在大胤境内基本禁用了,知道的人也不多。”柏影抓了桌上一张宣纸,为她画了个草图,“这玩意主要成分除了些常见药物,有一种外族花草,我只在早年见过一次,我师父说,这玩意叫……”

        曲悠接过他的画,刚看了一眼,一股凉意便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她认识这朵花。

        柏影咬着笔头,终于想了起来:“……叫阿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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