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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罪业深重


人人都说摄政王燕霁云一生顺风顺水,功名权柄样样不缺,唯有一点算不得圆满:他戎马半生,始终没个一儿半女。他与青梅丁幼微自小相识,十九结发,夫妻二人鹣鲽情深,府中并无一个侧妃通房。只是王妃体弱,成亲八年未能有孕,常为人所诟病。

        后来国师为燕霁云算了八字,说摄政王命格煞气太重,不利子嗣。这话散播出去,京中百姓方才放过无出的王妃,转而议论摄政王究竟造了多少杀孽,以致命中无后。

        转机生于第九年的夏夜,丁幼微梦中见皎洁月光洒满庭院,须发皆白的老人拄着拐杖踏月而来,将襁褓推入她怀中。她惊醒后忽觉腹中微微一坠,十月怀胎后生下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孩。

        这便是睿郡主燕月生了。摄政王妃怀孕时,恰逢先帝驾崩。临终前先帝将幼子姜佚君托孤给表弟燕霁云,于是摄政王扶了小皇子登基。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丁幼微的肚子,唯恐她诞下一个儿子,以致燕霁云生出不臣之心。待燕月生呱呱落地,皇室朝堂的那帮人才松了口气,不再整日提防摄政王一家。

        大权在握又如何?还不是没有儿子后继无人?

        尽管外人万般不屑,丁幼微对女儿始终爱如珍宝,时常抱着她去庙里烧香祈福,愿女儿平安长大,不要如她一般体弱多病。某日她在道观遇到一位白发苍颜的道长,襁褓中的燕月生一见他便格格而笑,伸出手要抱。丁幼微大为惊异,以为有缘,便问道长能不能为女儿卜上一卦。

        道长接过襁褓,点了点婴儿的下颌。燕月生仿佛认得他一般,伸手就去揪他的白胡子。道长并不呼痛,只哑然失笑。

        “前因不昧,果然宿慧非凡。王妃有此一女,也算是了却心愿。”

        丁幼微听得上半句全然是夸赞,不由得满脸喜色。然而待道长下半句话出口,她脸色蓦的变了。

        “……只是此女前世身负罪业,今生怕是不能善终,恐怕累及家人。王妃若是舍得,可将这孩子寄养在贫道膝下,待她过了十六岁,贫道再还王妃一个全须全尾的小郡主。”

        京中的算命先生,无论有没有真本事,做生意的时候总不忘说上几句好听的奉承话。即便当真算出凶兆,也会在话里留下几分回旋余地。毕竟这是在京城,扔一块石头下去,砸到的三个人倒有两个身居高位,剩下一个也不是寻常白身,都不是能得罪的主。

        话说得这般直白难听的道士,丁幼微还是头一次遇见。她勃然变色,劈手将孩子从这满嘴胡吣的道长手中夺回,便要转身就走。白发道长哈哈大笑,指着燕月生连连摇头:“冤孽!冤孽!”化作一阵清风不见。道观中人见到这场景,纷纷望风而拜,只道是神仙下界点化。丁幼微意识到这道士大有来历,颇有悔意,却追之不及。

        燕月生自幼便常听母妃说起老人月夜送女的故事,仙人道观点化的传闻只在丫头碎嘴的时候听得一言半语。不明其意的燕月生去问母亲,什么是“冤孽”。摄政王妃严查了背后议论主子的丫头,清算月钱后将她们都撵了出去,另换了一批嘴巴严实性格忠厚的伺候郡主起居。

        当夜燕月生蜷缩在红绫被中昏昏欲睡,朦胧间看见母妃挑起纱帐坐在床边,爱怜地摩挲着她的额头。

        “你是上天赐给阿娘的宝物,才不是什么冤孽呢。”

        话语饱含爱意,多的几乎要满溢出来。在现实和梦境交界徘徊的燕月生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这就是被爱的感觉吗?

        原来我也可以只是因为我是我,而被爱着的吗?

        她眼角忽然流下了泪水。

        “这丫头怎么一直在哭?”

        “没看到她在发热吗?你给她被子捂严实了,多出些汗,明早兴许就能退烧了。”

        来人按上燕月生的额头,试了试她的体温。梦魇缠身的燕月生觉出这手粗糙得很,半点不如母妃那般光滑细嫩,但给人温暖的感觉却分无二致,下意识便在掌心中蹭了蹭。

        然而那手很快拿开了,燕月生挣扎着想要去够,却被两床被子压着动弹不得,重又跌回梦魇中。

        景平七年冬,太皇太后病重,姜佚君召睿郡主入宫侍疾,每年冬天都会入宫给太后逗乐解闷的燕月生毫无戒心地去了。没想到姜佚君翻脸无情,直接命禁卫军将燕月生擒下,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身陷囹圄的燕月生这才知道,姜佚君打定主意要屠燕家满门,竟然不择手段到向妖族求助。只是燕月生天生直觉惊人,寻常妖族近不得她身,靠近摄政王府时必会被发觉。姜佚君这才利用了太皇太后的病,先下手将燕月生关起来,好让妖族顺利潜入王府。

        而姜佚君请动妖族的筹码,正是传说中上界星君转世的燕月生本人。

        “身负罪业,不得善终,牵连家人……”铁链缠身的燕月生回想起那位道长的批语,怆然长啸,“姜佚君,我父王当年虽然管束你的时候稍许严厉了些,可半点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这是在自毁长城!”

        身披白狐大氅的帝王只是站在牢外,目光冰冷地看着她。他的眼神那么陌生,燕月生陡然意识到,她其实从来没有看清过这个人。

        眼前的青年是已经羽翼丰满君临天下的皇帝,不是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哥姜佚君。

        “你就这么恨我父王?”燕月生声音嘶哑,“恨到要和妖族联手的地步?”

        “不,虽然你爹给朕带来了不少麻烦,但朕最恨的人不是他。”高高在上的帝王一声嗤笑。

        “朕最恨的人,其实是你!燕月生,燕家有今天,全是拜你所赐!”

        声若雷霆,字字诛心!梦魇瞬间破碎,浑身冷汗的燕月生惊醒坐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时间分不清梦与现实。微弱的天光自窗外照进,黎明即将到来。

        “可算退烧了,”苍老和蔼的声音响起,“再烧下去,真要把脑子烧坏了。”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推门进了厢房,手中还端着碗稀粥。燕月生还没理清现状,胃倒“咕噜噜”响起来。她下意识低头去揉肚子,惊觉自己如今穿着一身布衣,原先的衣裙早已不知去向。

        “我——”

        “先喝点粥吧,你一定饿坏了。”老婆婆止住了燕月生的话头,“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

        病了这许久,燕月生确实有些神志不清。她打叠起精神接过粗碗,才发现饭头还添了一勺香喷喷的葱油炒鸡蛋,配了一点切碎的鲜绿芥菜。和王府中的精细饮食固然比不了,却也别有一番乡野风味。

        “你大病未愈,吃不得重油盐的食物。只是饿的时间过久,吃太清淡也不好。”

        老婆婆坐在床边,见燕月生吃得极快,片刻便露了碗底,不由得露出笑意。

        “身体可好些了么?”她接过空碗。

        “好多了,有劳婆婆悉心照料。”燕月生一时找不到手帕,又不好污糟人家衣服,只得用手指按了按嘴角,“敢问婆婆这是何处,距离京城多远脚程?”

        “这里是三里屯,距离京城恰好三里,腿脚快的话,走两刻钟大概也到了。”

        “还来得及!”燕月生眼睛亮了起来,当即便要翻被子下床。没想到腿着地时软得仿佛四两棉花,她一个站立不稳,扑通跪在地上。

        “我劝姑娘不要心急,不管要做什么要紧事,还是先放放,等养好身体再说。”婆婆伸手来搀她,“连续烧了一天一夜,醒来就这么着,大罗金仙的身体也扛不住。”

        “一天,一夜?”

        燕月生声音完全变了调,婆婆见这姑娘抬起头,眼神凶狠,不知道是在恨谁。

        “我睡了一天一夜?”她声音凄厉。

        婆婆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点点头。

        燕月生一把攥住婆婆的胳膊:“今日不是腊月十五?”

        “已经是腊月十六了。孩子啊,你昏睡了这么久,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腊月十六……

        燕月生鉴言辨色,心知对方并未撒谎。她木然撒开手,怔怔地跪坐在地上,眼睛里微弱的光彻底熄灭,瞳孔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原本笔直的脊背像是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点点弯下去。婆婆眼睁睁看着少女越缩越小,最后手肘撑在地上,折叠成小小一团。

        然后她听到了,一丝尖锐的,不似人所能发出的哭嚎。

        三里屯的婆婆姓洪,唯一的女儿嫁到了隔壁庄上,老伴前年也因为嗽疾病重去世了,只留她一个人在这屋里过活。好在洪婆婆虽上了年纪,身子骨倒还硬朗,每日耕作,从不止歇。她将家前家后两块地培植得肥肥的,全部种上蔬菜,用马车拉到京中叫卖。运气坏的话要蹲上一上午,运气好的话遇上达官显贵家的买办,能一次性将整辆车的菜都卖出去。

        因为三里屯距离京中市集有些脚程,要早早占个好位置,她向来是天不亮便起身拉车。这一日洪婆婆又在五更时出门摘菜,预备装车赶集,忽然发现昏倒在雪地里的燕月生。

        据她所说,燕月生当时下半截身体已经埋在了雪里,冻得和冰棍也没什么区别了。她急忙将这孩子拖进屋里,叫了屯里的草头大夫来,按他所说煮了一盅热汤,撬开燕月生牙关灌下去,又给她盖了两层厚被,被里揣了个汤婆子,方才将燕月生从鬼门关拉回来。

        “多谢婆婆救命之恩,”燕月生有些抱歉,“这么说来,昨日倒是我耽误婆婆卖菜了。”

        雪天菜价最贵,几乎供不应求。燕月生虽身在侯门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至于连这个都不懂。

        “和人命相比,一车菜又算得了什么?”洪婆婆摇头,“何况昨日西市处刑摄政王一家,燕家旧属组织了人手去劫法场。虽然他们最后没能成功,却也杀了不少人,混乱中互相践踏踩死的不计其数。老婆子幸亏因为姑娘在家待着,如果当面撞上这种血腥场面,还不一定能活下来呢。”

        “是啊,应该很难活下来的。”燕月生机械地附和,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话犹未了,少女若有所觉,转头向窗外看去,却只看到院中一棵光秃秃的梨树。

        “光顾着说老婆子的事,倒忘了问姑娘的名姓。”洪婆婆收拾了碗筷,“这么大老远地赶来上京,是想要投亲的吗?”

        “本来是想投亲来着,如今大约也没什么亲好投的了。”燕月生自嘲地笑笑,一张清水芙蓉面隐在暗处,看不见她的神情。

        “我姓盛,盛月嫣。如果阿婆不嫌弃,叫我月嫣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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