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酉时刚过,西边日头已经有了下沉的意思。
东宫里今日依然比往常早几刻就掌了灯,宫婢内监皆脸色肃然来往匆匆,手上捧着抬着用黑布盖起的箱匣,里面装着皇太女私库中的的衣饰摆件、各类奇珍异宝,拍成一列沿墙根移送到西宫库房进行清点。
灯火映的整个宫殿犹如走水一般,自打前两日圣上准奏大臣谢玉景的谏言,下旨谴皇太女去往兵强马壮的燕国做质子以结两国友好,东宫就一直是这样的奇景。
东宫外的理事所,谢玉景坐在窗前,桌案上放着沏的热茶,一纸信笺压在各类朝事卷宗上。
因抵着窗户落照使得整个人看上去十分阴暗,他身形修长,腰肢纤细,墨色的官袍罩在身上如同挺拔劲松。
东宫传来的喧嚷直把他茶上袅袅香气震散,谢玉景敛去心中寂寥,将信收到袖中正端起茶盏,不成想身后屋门被猛然踹开,力道之大令茶面都凭空泛起波纹。
一抬眼,本应待在东宫等候明日随车队出发去他国的姜听明,此刻精致的脸上阴沉凝重,她紧紧攥着手中细腻通透的玉璧,恨不得将指甲掐嵌进去。
临时找的宫婢衣裳套在她身上略显肥大,却依旧抵不住她的通身贵气。
谢玉景眸中满是诧异,一对漂亮如琉璃般的桃花眼里划过一丝惊慌,瞬间姜听明这几日积攒的怒气又涨上来,冷嗤一声道:“怎么,爱卿很好奇孤是怎么出来的?”
崇宗帝圣旨下达后侍卫看守严格,她命采菱不惜代价打探,好容易才知道谢玉景这几日都会在东宫外的处事所里处理朝务。
面对质讽,谢玉景却只顾整理着刚刚因姜听明忽然闯进来而打翻的茶盏,半晌才闷声开口:“殿下不该在这里,明日既要离开上京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冷漠的语调极尽敷衍,一句话拍板定案,叫姜听明脑中那根理智弦崩断,再也没法替他想理由开脱。
“谢玉景,多少母家族亲里孤最信任的便是你,如今提携你统领了谢家平步青云,转眼就另投他主可真是好得很!”
历朝历代,质子向来是被视为皇室家族抛弃的人,皇嗣没有机会继承皇位才会被选为质子。
被信任的心腹大臣出卖谴去他国做质子,于她这个皇太女来说更是莫大耻辱。
“提携,受谁的提携?”
谢玉景呛声反驳,只是眼角刚刚被滚茶烫出泪痕的眸子此刻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只好无视姜听明低头转身提步就匆匆往外走。
只是还没过门槛右肩就被钳住,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他整个人已经猛地掼在墙上,后背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
姜听明拿着玉璧的手快准狠覆上他的脖颈,冰凉的温度刺激得他浑身一颤,谢玉景眸中错愕一闪而过,强忍刺痛被迫昂起头,声音愤恼,“谢家当代嫡系子弟各个平庸无能无所作为,臣能到达今天的地位皆是依靠自身实力,统领谢家只是早晚的事,殿下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一些!”
“圣上不论做错了什么也都是殿下的父亲,国舅与圣上争秀女是为不忠,谢家嫡系三十二户现已全部发配边疆,殿下如今权势尽无,还是乖乖去燕国做质子,兴许还能苟活一世。”
咬着舌头憋出最后几个字,谢玉景呼出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用来呼吸,胸口传来阵阵抽痛抬手胡乱抹了一把才发现满脸泪水,大抵是被茶烫的太疼。
姜听明盯着他狼狈模样,被齿研磨太久的口腔血腥味浓重渗露血丝,贴着玉璧拇指轻轻摩挲着他脖子上开始冒出的青筋,忽而扯出一笑,手上用力更劲。
玉璧本是当年谢玉景赠的生辰礼物,上面刻的“玉景献明,丹心一寸”八个字因贴合太紧烙在皮肉上,在此时此刻更是显得格外讽刺。
谢玉景几番挣扎没推开她,大脑一片空白,在昏过去的前一刻求生本能让他猛地赌命向里一扯,姜听明始料不及,方才又握玉太紧指节麻木就这样离了些空隙,玉璧顿时脱离二人掌控坠到青石板地面上——
“咣啷!”
耳边传来一阵响动,姜听明猛然睁开双眼,反射性抬手往枕头下摸匕首。
在发现枕头下空无一物后这才悠悠清醒,记起自己已经回朝,不再是姜国质子。
床帐外采菱呵斥了弄翻茶盏的内侍,听到帘里动静小心翼翼走到床前,低声询问:“殿下可是被吵醒了?”
姜听明捏了捏眉心,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薄汗,刚醒来的嗓音极其沙哑:“几时了。”
采菱即答道:“酉时刚过,夜宴戌时才开始,殿下可要起来梳洗?”
姜听明挥去刚才的梦轻应一声,在采菱的服侍下穿好姜国衣袍,坐在梳妆镜前,镜中映出身上杏黄色的宽袖大衫无时不刻提醒她皇太女的身份。
从燕国回朝这几日,路上一阖眼皆是那日与谢玉景最后一面时的情景,扰的她心神不定。
好容易乘车队日夜兼程回来,仅在东宫塌上小恬一会那梦境果然死皮赖脸又缠上来了。
姜听明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褪去稚色的脸依旧精致,唇角习惯性勾起纯良无害的微笑,只是狭长凤眸中含有的凌厉再怎样都无法完全遮掩。
当年还是地方贵女的谢皇后,由太启圣皇指给当年还是太子的崇宗帝,帝后关系不和在姜听明出生后也未有所缓解,反而因前朝政事闹得愈发厉害。
崇宗帝生性好色多疑,上元节时撞见了谢皇后闺中密友,硬是要纳为妃子,可偏偏姑娘已经与皇后亲弟有婚约,彼时太启圣皇驾崩崇宗帝再无所顾忌,收买了她身边的近臣,谢家旁支谢玉景捏造罪名加害嫡系,将嫡系尽数流放。
谢玉景估计怎么都想不到,她从被他出卖,被崇宗帝谴去做质子,到让燕国分裂内斗恭恭敬敬送她回朝,仅仅用了七年。
采菱梳妆时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不敢与姜听明对视,这几日殿下似乎比寻常戾气更重了些。
这让她想起当年去燕国的前一晚,殿下从宫外回来不论她问什么都一声不吭,嫩生的手心被指甲生掐的狼藉模糊,鲜血顺指缝嘀嗒往下淌,唯有一双眸子亮的吓人。
殿下自小忧国爱民,深仁厚泽像出生就刻在骨子里,上至理朝事下至访民间无不上心,哪怕是宫里最卑微的侍婢都温和相待,和太启圣皇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跟殿下一同长大,只悔当初那天她没代殿下出去,不然拼死也要提刀砍了谢玉景。
也是自此,姜听明性情大变。
再后来做了质子……
采菱回想起这几年发生的事和到如今内乱分裂的燕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手上绾起的青丝跟着抖落下一缕。
姜听明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只是正心烦意乱懒得说话,弯曲食指在宽椅扶手上随意敲了两声,意思是让她专心些。
采菱点点头,打起精神不再想别的,一门心思放在了梳妆上。
待收拾完宴会时间也差不多将至。
姜听明看着外面的夕阳,垂首掩去几分厌恶。
春日刚过上元未到,姜国现原本该没有什么宴会,只为如今燕国内乱太女还朝后第一次露面,满朝文武借着这个机会来打探虚实。
毕竟她一出生便是太启圣皇亲立的太孙,嫡出长嗣,即使现在外家势力已经几乎被谢玉景掌控,崇宗帝这些年因她不在,对太女党赶尽杀绝,当年祖父留下的暗中保皇势力也依旧不容小觑,正规皇储轻易废不得。
根据这几天打探来的消息,她几个妹妹自从见她倒台明里暗里招兵买马拉拢势力,这些孝举崇宗帝不会不知道。
只是在处理她的背后势力时耗费了太多精力,现年事已高崇宗帝力不从心,诸多事情只能托大臣心腹处理。
这次不管是打压还是抬举,都不算什么好事。
可惜这些道理她自小虽明白于心,却还是天真,忘记了皇爷爷教给她的不要过于相信一个人,哪怕是亲信,引水入墙。
进了礼殿,各方大臣皆已入座,觥筹交错,借着元日刚过宴会办的架子倒也盛大。
姜听明步入殿内。
扫视一圈,发觉落座在崇宗帝下方右边第一个位子的三皇女姜听慕拉着旁边的二皇女姜听双自顾自谈笑风生,姜听明不动声色走到左方的第一个位子。
自古以来尚右为尊,诸王公大臣看着这一出摆明的下马威心底纷纷打起算盘,垂下头互相交换眼神。
三皇女生母乃是当朝贵妃深得圣上宠爱,母家势力也在朝中扎根颇深,尤其是她舅舅正是新上任的户部尚书,谁此时若是发声那可真是老寿星玩上吊。
采菱见此眉头微皱,“殿下……”
姜听明摇摇头,沉声道一句:“无事。”将赏银给了领路内侍,目光装作看案上的梅子酒,实则停在下面的群臣中,如同一把锋利的刀一点一点割过去。
他不在。
殿上崇宗帝眯起眼睛看着座下众景,张嘴接住王美人送来的琼浆玉液一饮而尽,身上皮肉堆皱在一起全靠龙袍兜裹住,臃肿不堪。
“朕记着——”
崇宗帝猛一拍桌案,引得盘筷颤动起来,乐声停住舞女面面相觑,颤颤巍巍跪地扑倒,生怕这位阴晴不定的帝王下一秒会开口要了她们的命。
崇宗帝却不以为意哈哈大笑,伸出变形蜡黄的手指向右边第二个位子,“老二打小学业不佳,瞧瞧,这样简单的算数都能错,还把她妹妹都带歪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整个礼殿经这一句话更鸦默雀静,大臣里有反应慢的对崇宗帝的突兀之言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机灵的已经明白崇宗帝这是要打压三皇女了。
坐着的姜听双显然属于后者,她脸色煞白酒水洒了满襟,不顾姜听慕甩刀眼哆哆嗦嗦站起来。
她母妃只是贵妃宫里的侍女,这座位序列之事本就是被姜听慕强挟来的,做挡箭牌她认了,只祈祷等回去姜听双不要太为难她和母妃……
姜听慕看她这幅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冷笑一声,无奈只好端着酒杯站起来朝崇宗帝撒娇卖乖,“都怪大姐姐太久不在宫里,刚刚慕儿又贪酒吃醉了,这才犯糊涂由着二姐姐带我落错了位,都忘了还有大姐姐这号人了!”
姜听双大脑空白忙小鸡啄米般拼命点头附和,“是,是我糊涂了……”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朕——”
崇宗帝再次拍案,开口打断姜听双的解释。
在众人惊疑未定的目光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先前时时把控全局的时候,这使他得到了久违的满足。
这些年专注打压皇太女是有些过了,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另外几个女儿也开始蠢蠢欲动,不加以制衡恐怕很快又会成为心患。
而太女离京太久怨气未消,这些年会生出什么心思谁也不知道,放手扶捧不稳当,还得有个人压制监视着她……
“虽说太女自小恭孝好谦,可这些年长在燕国礼节学业难免会退步,这样,朕就将谢左相加封太师,用以指导辅佐你!”
说完崇宗帝向内监使了个眼色,很快内监从后殿带出一个人出来。
宽大素裘如雪遮住了他的一握蜂腰,谢玉景身形比当年单薄消瘦许多,面若冠玉,半垂的桃花眸却已无当年神采,变得平和稳练,踱步时腰间环佩叮当。
姜听明秀眉轻挑,直勾勾看向谢玉景这个曾经的心腹,毫无畏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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