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
八月初七，金老汉过生日的头一天，老伴打电话把四个儿子都叫了回来。这个家即将迎来一场谈判。
虽说是自己的儿子，但直接提出养老的问题也显得有些突兀。金老汉跟老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几个儿子闲扯了一会儿，突然，金老汉话锋一转，“我已经七十三岁了，你们的娘跟我同岁，也有七十三了，该说一说养老的问题了。”
金老汉话音刚落，皮肤黝黑的老四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就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无奈。老四这个人他们都知道，那简直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他不是没钱，就是不想管。
老大也是个五十来岁的半百老人了。他用食指挠了挠半白的头发，嗓子眼里冒出一个“唉”字。
“我是想管，”他咽了口唾沫，有些为难地说：“可这家里的情况你们也都知道，我们家那口子掌权，还有个小子没结婚，我这头发都愁白了。”他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不再明亮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泪花。
金老汉苦着一张脸看了老伴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了老二老三。“你们什么意见？也没钱？”金老汉嘴里说出来“钱”这个字的时候声音有些撕裂，仿佛是低声呜咽的小溪。
老二偷眼看了三弟一眼，那家伙一言不发，正低头抠着手指头。这一幕多像小时候做了错事推诿责任的样子。
“我，”老二叫金茂林，也快五十岁了，家里有个女儿还在读大学，上的艺校，花销也不小。“我拿不了那么多。”他交替看了看日渐衰老的父母，“每个月我只能出三百，不能再多了。”说到钱数，不知道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因为怕引起兄弟的不满，他的声调很明显低了下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墙上那只用了很多年的廉价钟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挂在里屋门口的那条八十年代的红布帘冷眼观望着；墙角无数大大小小的蜘蛛网投来不屑的目光；布满灰尘的破旧家具也生气一般泛着冷光。
“你呢老三？”金老汉带着哭腔望向老三。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布满老年斑的瘦手握着一根价值十块钱的拐杖，嘴角抖动着，期待听儿子说点什么。
老三叫金汉林，四十五岁，在镇上一个工厂打工。说实话，他这个岁数的人，能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就不错，收入不高，负担也重。
“我给五百，”老三伸出五个手指头，底气不足似地加了一句，“一年。”
说完他咬紧嘴唇低下了头，不敢看大哥二哥，更不敢看两位老人期待的目光。
这会儿最难受的要数老大。他五十多岁了，家庭负担重，又是个妻管严，手里没有一分钱，连电话费都是老婆给交。他捂着脸呀嘿嘿地哭了起来，哭自己的无能为力，哭自己的窝囊。
屋里的氛围压抑到了极致，金老汉夫妻也跟着抹起眼泪。墙上挂着的一张全家福笑盈盈地看着悲痛的他们，什么也没说。
几十年前，他们一家还住在后街的一处老房子里，金家四个儿子，虽然在村子里名声好听，谁也不敢欺负，可日子过成啥样他们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把你们四个养大多不容易，”老太太哆嗦着抹起眼泪，“以前我们身体好，能种地，养牲口，用钱的时候可以卖粮食，卖牲口，没跟你们张过嘴；前些年我还去村里的小作坊打工，起早贪黑一个月八百块钱，为的啥，不就是为了给你们省点心。”老太太眼泪决了堤一般，历年一幕又一幕放电影一般在脑海中闪现。
“现在我们老了，”她用袖子擦了把眼泪继续说：“菜能自己种，面能自己磨，油也能自己打，可这病不能是自己看，药不能是自己做，这得用钱。”她的嘴角抖动着，跟着浑身也颤抖起来。
“养儿防老，我知道时代不一样了，你们也有自己的难处，别的不求，这药费你们几个得出。”老太太干瘪的胸脯起起伏伏，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三个儿子似乎都有难言之隐。他们都希望老四能把这个事承担起来，也不是都让他承担，但是最起码要承担一大半。父母帮他们家最多，尤其看了好几年孩子，现在他挣钱了，反倒对父母不管不问。
五个人——成年人，为了养老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谈判。你一言我一语，讲道理摆事实，一桩桩一件件，陈芝麻烂谷子，都在为自己争取利益。
末了，他们累了，一个个跟战败了的公鸡一般耷拉着脑袋。天快黑的时候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都走了，谁也没留下一分钱。钟表笑了；蜘蛛笑了；全家福笑了；金老汉哭了；老伴也哭了。
天黑透的时候，老四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纸袋。“爹，娘，这里面是五千块钱，你们先用着。以后我每个月给你们钱，一个月五百。”他把钱塞到金老汉手里，眼里泛着泪花。
金老汉看了看儿子，看了看老伴，又看了看装了钱的袋子，受了伤一般哭了起来，那哭声如万马奔腾，差点把房顶挑开。
“养老的事不用谈判，我自己来。”老四揽住父亲的肩膀拍了拍，给他安慰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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