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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许久之后,门廊下有传唤声提醒他长公主回府了。齐渊将书收好,推门迎沈昭。

        府里的扫雪小厮大约没想到沈昭刚回府就朝书房来了,地上积雪尚未清扫,一片灰白之中,人与周围的界限就显得模糊。冰天雪地灰墙白雪之下,风雪吞噬了色彩,将齐渊入目所见都渲染成灰白。

        一如他的世界,荒凉而冷寂。

        直到一点鲜红落入。

        沈昭一身云纹大红羽缎披风,成为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坠入齐渊眼中。

        雪色下,大红披风下银色盔甲仿佛被镀上一层霞光,光芒之后,是沈昭灿烂爽朗的笑脸,“齐渊,我今天在比武场又是第一名。”那高昂的颈部带起修长的线条,少女清丽的嗓音在自己毫不知情下带了点软糯,等待着齐渊夸奖。

        “公主自然厉害!女子生来力气弱与男子,公主不可大意。我这几日又选了一本武学书籍准备读给公主听。”

        齐渊幼时孤僻,早已学会不动声色。尽管沈昭的那声齐渊如同一颗滚烫的琉璃珠,早已在他冰冻的心头上蹿下跳,他仍旧可以若无其事引着沈昭入书房。

        沈昭向来信齐渊,也不问书名,挥退众人就钻进书房。

        屋里燃着炭火,不过一会沈昭额角就沁出汗珠。

        世家大宅里,男女之间素来要避嫌,各府之间小郎君与娘子们更是万分注意。偶有相遇,即便隔着一室,也会让身边小厮、丫鬟守着,才免了招人话柄。

        沈昭在这方面却是个粗神经。

        更何况现在是在她的公主府里。

        在这上陵城里,有人在乎她的军功,有人在乎她的名声,有人在乎她的地位,也有人在乎她的端正。却没有人会在意她喜欢什么,爱着什么人。

        只要驸马之位空悬,就足够了。

        是以沈昭径直去里屋换了常服出来,丝毫不顾及齐渊还在外面,出来时手里还捻着一块糕点。

        用枣泥蒸出来的糕点带着一丝甜味,咬在嘴里糯糯的,唇齿留香。沈昭一会儿就连吃三块,还坐没坐相的趴在榻边和齐渊抱怨,“就这点枣泥糕姑姑都不允许我吃,也不知道这上陵城的郎君们是不是都喜欢这样的贵女,她们不饿吗?”

        她们不饿吗?这是沈昭惯常与齐渊抱怨的话,齐渊听了太多次,每次听完后都会从藏着的食盒里又取出一碟糕点,不忘安抚沈昭,“城中贵女们并不常出门,消耗不大。公主每日比武练兵,自然要多吃。这是上陵城这几日最时兴的糕点,我今早去买的。”

        小巧的梅花糕一看就是为女儿家设计的,一碟不过四粒,用一个油纸包裹着,方便小娘子们买上一份提着走。

        齐渊一买就是三提,食盒上中下刚好放满。

        沈昭一双眼睛顿时弯成月牙,拿起一颗就塞进嘴里,口齿不清的念叨,“齐渊,你可真贴心。”

        自从她去灶房偷吃顺便救下齐渊后,她这半夜偷吃的事就被告到父皇那里。如今这长公主府的灶房,怕是比大朔最清苦百姓家里锅灶还干净。大朔刚刚建立,虽说外患平息不少,但内里大臣是不是和新帝一条心,没人知道。

        为了让她待价而沽,她的父皇也算尽力了。

        她在上陵城贵女间名声那么差,还不遗余力想要把她改造成仪容端庄的大朔长公主。

        平时出了自己闺房门,沈昭也会装一装。但面对齐渊,她似乎可以完全做自己,不用在乎吃多少,也不要在乎上陵城那套贵女风范。甚至不用在意世人对她的评价。

        沈昭一口一个,脸颊塞得满满当当,配上她本就泛黄的肤色,活像一只贪吃的褐色仓鼠。

        那副饿久了的吃像让齐渊本就耸起的眉角闪过一丝无奈,他一边将沈昭吃完的油纸包收拾好,一边轻声提醒,“公主,注意礼仪,您上月去国公府吃宴刚回府里,御使的奏折就送到陛下手里了。”

        沈昭果然顿了下,心里把那群正事不做,光盯着她的御史骂了一遍。这些个御史,为了讨好她父皇,当真是费心费力。

        她不过吃宴时多喝了几杯酒。

        她酒量向来不错,三杯下肚也不过尝个味。可偏偏这时候就有各家不认识的小郎君纷纷上前与她行礼,更有甚者要借着她‘酒醉’的名头送她回府。沈昭刚开始还耐着性子,后来那小郎君竟趁着混乱想直接拉她上马车,被沈昭直接反手压在国公府门口石狮上。

        让他与石狮子来了个亲密接触。

        沈昭若是个小郎君,被一介女流压在府门口反抗不得,定没有脸面再去家中长辈处哭诉。可那位小郎君不仅哭诉了,还搓窜着御史写了一篇长文直接跟着自家父亲去皇帝面前谴责沈昭。

        那篇长文咬文嚼字,沈昭只瞅了一眼就扔给齐渊。

        上好的上陵城无墨斋宣纸,洋洋洒洒三张纸都在谴责沈昭虽军功卓越但行为粗鄙,不堪做皇室表率,更甚者言词刻薄挖苦沈昭貌若无盐,趾高气昂,借长公主之势欺压江南勋贵之家么子,没有一点寻常小娘子的温润。

        总之,这长公主沈昭,我们不愿娶。

        齐渊看到这才明白这又是一场变相的相看。

        皇帝想把自己这位公主嫁入江南显贵之家,以此拉拢江南一带文人才子。

        他先前还想劝沈昭下次出手轻些,这会却觉得沈昭打得极好。

        只可惜没瞧见那位小郎君被打模样,齐渊匆匆一瞥把文章重新卷好塞入自己袖袋中。

        “上面又说我什么?”

        “说公主没有女子的温润,那位小郎君不愿娶您。”

        “就这?”沈昭有些怀疑,毕竟御使洋洋洒洒写了三张纸,若就这一个内容。这御使明显太闲了,才能无事可写光盯着她。

        可无论她怎么盯着齐渊,齐渊面上丝毫不乱,“公主若实在感兴趣怎么将一句话写出三张纸,我可以……”

        “我信了。”再之后沈昭闭口不谈,这事也算揭过。

        如今这事被齐渊提醒,沈昭又想起来。

        她双手托腮无奈道,“我下次出去吃宴一定注意,齐渊,你刚才说找了一本武学书籍,是什么?说来我听听……”

        沈昭每一次生硬的转话题都源自齐渊不遗余力的配合。

        齐渊果然不再提,从案上拿出一早准备好的书卷,“公主休息吧,我读给你听。”

        就这么过了两月,这场仿佛将上陵城所有喧闹封在冰雪中的寒冬总算是过去了。

        齐渊给沈昭念的武学秘籍也读完了最后一页。

        开春后,上陵城里各府小宴可谓花样繁多,但都够不上给公主府递帖子。偶有一两家不得不递帖子,沈昭也打扮的庄重得体,安安分分吃完宴。若是遇上小郎君搭话,她也客客气气与人说话。

        皇帝那颗蠢蠢欲动的指婚心思再次被点燃。

        沈昭如今早过了寻常女子结亲年岁。早年皇帝是用沈昭打仗,河林围困后,朝中渐渐修缮兵制,未免再如此被动,各将军手中逐渐有了兵权。

        如今天下初定,皇帝想收回兵权,最不放心的就是沈昭手里的乌云卫。

        那是真正的精兵良将,无论如何也需要拿回自己手里。可老子从女儿手里夺兵权,没有点像样的说法也不行。嫁人,相夫教子,就是不错的办法。既能夺回兵权,又能拉拢一方世家维系大朔与贵族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

        可惜这驸马也不好找。

        就这么一找,就晚了。

        丞相府为嫡长女相看亲事,开了一场赏花春宴,沈昭一时失手,将丞相刚为嫡长女选的两个护卫揍得哭爹喊娘,甚至见了血。

        沈昭当夜就被喊入宫,脚尖尚未落地,江洲送来的上好朱笔就迎头砸下。细细长长的笔杆也不知是什么所做,看着轻巧,可沈昭被砸中脑袋仍是倒吸一口凉气。如同被一根利刃敲点眉心,骤然到来的疼痛虽转瞬即逝,却偏偏藏了点在心门口。

        等守夜的宫人送她出宫,她每走一步都如同被扎一次心脏。

        直到看见齐渊,布衣长衫的青年提着宫灯站在宫墙下,烛光在阴影中将他的下颚勾勒出一条金色的弧线,有着说不出的清贵温润。

        沈昭脚步一顿,那股萦绕在胸腔令她难以言说的窒息感倏然得到化解,只剩满腹难言的悲伤急需一个倾诉的出口。

        她徘徊在宫墙下,直到齐渊从宫人手中扶过她,把她送入马车。

        齐渊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身体素来文弱,春暖花开时节,手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像是时刻在手心攥了一个冰坨子。就算是在公主府养了那么久,也没什么改变。沈昭心里难过面上却要装作无事,打趣道,“齐渊,你的劲可真够小的,这可不行。以后怎么娶姑娘呢?”

        齐渊这会满眼都是沈昭,猛然听到沈昭说到娶姑娘,攥紧拳头冷冰冰回了句,“不劳费心。”转而揭下车帘。

        车夫马鞭挥舞,向公主府疾驰。

        马车车厢宽敞,沈昭坐在里面,齐渊顾及身份和刚才沈昭说的话,原本倚着车帘坐在门口。可他止不住想去看一眼沈昭,就是这一眼让他乱了心神,一身傲骨的沈昭在进马车后卸下满身荆棘,甚至舔着干涩的嘴角问齐渊,“你还没有想娶的姑娘?”

        他有一个想娶,但一生只能仰望的姑娘。

        齐渊不想谈,可沈昭是公主,只能哑声道,“没有。”

        他需要结束这个话题,又害怕自己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沈昭身上,转身把视线曲向车帘。

        昏暗的车厢中,忽然一股冷香入侵,齐渊尚来不及反应,那根代表了公主身份的七尾凤钗已经霸占他的视线。刚才还言笑晏晏的人像是终于受不住,一颗脑袋重重压在齐渊肩上,倒垂下来的发丝垂落到齐渊半截露出的颈脖,哭声像是一种被压住的悲鸣,断断续续,“齐渊,他说我残忍至极,他怎么可以说我残忍。”

        这是齐渊第一次听见沈昭的哭声,像一只被爹娘抛弃的幼兽,即使生来注定是撕杀的凶兽,也抵不住呜咽的悲痛。

        “当年策儿年幼,父皇和母后都担心他出意外,我又生来体格健壮就替他跟着父皇。如今,让我征战沙场的是他,说我残忍的也是他,我……当真没有一点值得他骄傲吗?”

        不过是一点停顿,却听得齐渊满心酸楚。

        大朔用兵如神的女将,辅佐陛下平定战乱,定都上陵城的长公主,心中求的不过是做父亲的骄傲?

        齐渊不懂亲情,可当沈昭温热的身躯紧紧贴在他的臂弯时,他忍不住悬空双手,重复道,“你很好,很好,真的很好,公主做自己就好。”

        这姿势颇有一种逼良为娼的架势,沈昭没忍住,破涕而笑,”本公主难道还会吃了你,手举这么高,是怕我逼你负责吗?”

        沈昭说的完全是气话,她知道齐渊是为了避嫌,也为了府中少一些风言风语。见说完齐渊不动了,还以为自己说重了,嘟囔道,“我不说这些了,你也别不说话。而且,你这两个月读的武学心法竟能催动我原有心法,还好在丞相府中后来收住了,不然怕是父皇不会说我两句就放我回来。”

        沈昭也是伤到那两名护卫才知道,齐渊给她念的根本不是什么寻常武学秘籍,而是早年在洛河一带失踪的一本上乘武学心法。传说此心法磨砺心性,非历经生死不可阅。若是心性不佳者学之,轻者神思受创,重者呕血而亡。

        沈昭没有呕血,但她也受了点影响,身上的杀意更重了。

        她本想斥责齐渊,可当她触及齐渊眼底担忧时,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孰是孰非?

        可她知道,齐渊是害怕她远赴边疆从此不归,埋骨沙场,终别离。

        “知道你是担心我,但这种心法被旁人看去有害无益,收起来吧。至于你担心的,我答应你,保护好自己,争取做到大长公主好不好?”

        大长公主,那是皇帝的姑姑。

        沈昭问齐渊好不好?

        自然是好。

        可是……

        沈昭你这个骗子。

        过往如同云烟般不过瞬息消散干净,宋祈将自己从晕着橙光的温暖车厢里抽离,重新站在冰凉的夜色里。

        没有人会知道他想了什么,他的视线一如既往望着屋顶缠斗的两人。

        宋祈记得,沈昭为了将心法炼化为己用,后来又琢磨出一套拳法。那套拳法轻灵之中不失拳法威猛,乌云卫里许多人都练过,就是自己没练过,大约也记得拳法套路。如今被一个和竹月不相上下之人用出,倒也可以理解。

        宋祈不知道这人是谁?会不会是乌云卫后人,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又或者会不会是公主。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他否定。沈昭离世前两年处境艰难,出手皆是杀招,这种拳法她只会在军营里练练。用沈昭的说法,既是敌人,自然要不留余地。

        眼前这人一味避让,不是沈昭风格。

        想到这,宋祈对今夜这场探听再无兴趣,他出声唤月白。

        等月白听到声音,小跑着站到宋祈身边,他第一眼便是瞥了眼宋祈紧握的宝剑。

        剑未出鞘。

        这就有些不像宋祈行事风格了。

        他甚至都做好了善后准备,如何清理战斗痕迹,如何掩盖下清平候身负武艺这条消息。

        可眼下,宋祈只是嘱咐他挖出今夜之人身份,再无其他。

        “就这?”他满眼不可置信。

        晚上他独自去见宋祈,说了萧家与宋家婚约未破,清平候府如今有了一位候夫人。又说了候夫人被劫,身陷火海,如今皇帝派了赤乌卫去云间郡报丧,被他劫杀在半路。

        那时候宋祈的表情可不是这样,说到夫人被劫持,命丧火海时,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可现在眉梢倒是轻微上扬藏着无数情绪,搅得月白是完全看不明白。

        但他没有多问,他知道宋祈这么多秘密还活着的最重要原因就是,他守得住自己的嘴。

        ”我让人查,你安心便是。”月白摆摆手准备立刻找人追查,话说一半,破庙横生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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