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醉梦
自小以来王卿若少有卧病在床的经历,冷不防被困在床榻之上才体会到章津南前二十年过的什么日子。
她一心惦记着快点启程,章津南坐在床边用掌根仔细帮她按揉尾椎骨,直到手臂失力才暂且停下休息。王卿若掰着手指把几个行迹可疑的人选一一剖析。
“刘二是兵长,按说他应当最不希望误了抵达的日期,车轮损坏即便真是人为,他的嫌疑也不是很大。”她自诩不像章津南深居府中见得外人少,看人有几分准头。
章津南往她上身挪了挪,表示赞同:“我们到达以后他们便可以返回,刘二不止一次念叨要早点回家看儿子,我想他也不会故意延误行程。”他剑眉微动,却是有别的怀疑对象,“照常理我们路上颠簸疲乏,到了驿站大家都想赶快选房休息。可有个人却总是走在队伍的末尾,到了驿站不似他人争先恐后地往里面走。”章津南下车往往要耽搁点时间,事前就讲好其他人无需等他,是以他和王卿若总是落在后面,那人竟好几次比他们还慢些,更像是在监视。
听他这么说,王卿若也有了些头绪,歪着头枕在枕头上,说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可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好像也没有听他开口说过话。”
两人想来虽然印象里有这号人,可是对他的长相声音全无深刻记忆,难说不是个擅长隐没人群之中道行高深的探子。章津南首先猜想会不会是敌方派来的细作,可是区区一个尚未崭露头角的军师值得对方如此费心吗?如果不是来自敌方,便是来自京城。他向来深居简出,说得上有过节的也只有司马言一人。
想至此,章津南反而松了一口气,若真是司马言派来的人不会伤害王卿若,定是冲着自己来的。王卿若和他想到一处,担心他的安危,“夫君一定要在我左右,有何困境我们一同应付。”
路上二人形影不离,张奇没什么下手的机会,他受端王爷指使寻找机会给章津南下毒。
醉梦是皇室相传的秘制毒药,四十年前曾被下到功高盖主的宰相身上。
当时昭明帝刚登基,日日约宰相到宫中谈论时政,每次都在他爱饮的清茶中加一些醉梦,茶香萦绕中畅快的谈笑背后满是忌惮算计。月余之后,正值壮年的宰相突然中风卧床不起。昭明帝表面好心让太医院主医为他诊治,实则他清楚醉梦无解。醉于美梦之中,梦不醒人便痴痴傻傻混混度日,梦若醒则是大限将至,神医现世亦无力回天。
果真宰相苦撑了三个月,最后时刻形容枯槁般,认不得人。昭明帝屈尊宰相府上演一出爱臣惜才戏码,宰相竟在临去之前艰难开口,对从小玩伴说出话。据说昭明帝当即吐出一口鲜血,随行太监吓得尿了裤子,太医轰然涌上诊治昏厥在宰相身上的年轻帝王,根本无暇顾及宰相。
一世惊材,薨然逝去,并无恨。
在那之后,昭明帝给宫中看管秘药的药中局下密旨,醉梦配方浇金封存,不再配置。三年之后,河清海晏,昭明帝传位太子,而后世间再无这位太上皇的消息。其实他早在退位之后的次月薨了,依照他遗愿不告天下不入黄陵,安葬于宰相墓旁却不同穴。
司马言能从司马浈手里求得醉梦秘方,可见司马浈对这个弟弟宠爱近乎溺爱放纵。掐算好下毒的时间频次和才好控制每次剂量,原本三天前,张奇就应该按照事先计划下过第一次毒,谁知他竟没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只怪王爷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王卿若有何闪失,他畏首畏尾寻不到时机,照这样下去任务注定失败,他一家老小的命皆是不保。张奇这才在车轮上动了手脚,误伤王卿若,这事传回京城还不知王爷要如何发怒。
醉梦虽是毒,却有一很奇妙的属性。它本是白色粉末,溶入食物之中不但不会表露自身味道,反而能增香催人食欲。所以只要能找到机会下到章津南的饭菜之中,定不会被尝出来。
张奇还不知道,王卿若对章津南的饮食起居在意和细心程度,远超出他的估计。
在庄子上这两天,夫妻俩的一日三餐同桌而食,甚至共用一副碗筷,这哪里有他下手的机会。庄子上管家好心送来的水果吃食,王卿若连葡萄都要咬下一半余下的递给章津南吃。他们大大方方开着房门,任由来往的人看到他们夫妻二人如此。
这是做给有心人看的,表明王卿若的决心,她在赌,赌那人口中说的爱有几分真。倘若恼羞成怒对她因爱生恨,她也愿意和章津南一同面对黑暗处的恶意。不管是下毒还是刺杀,通通放马过来。
第三天王卿若已经能下地活动,只是腰还有酸痛。
“你慢些,我扶不住你啊若儿,你仔细别摔了。”她的动作越来越快,果真是急脾气,章津南坐在床沿抬着手在身后护她,她往前走的远了些,眼看就要出了他能环住的距离。
好不容易被准许下地,王卿若活动了两下腰骨,“没什么事了,明天我们就能重新出发了。”
她这两日卧床,长发披散着无力打理,有些毛糙地荡在身后。伤筋动骨,最忌讳贸然乱动,章津南急着唤她回来她不在意,他只好说:“若儿的头发乱了,你过来我给你梳一梳。”
夫君要给她梳头发,她心中欢喜,挪到镜子前拿了木梳,终于挪回床边,坐在章津南身旁。章津南掌心向上托住木梳,而后用手指松松捏住。
长发黑而亮,发质柔软很好梳理,为女子梳头章津南还是头一遭,木梳滑过发丝之间,遇到打结之处他不用蛮力,而是另一只手轻轻按住打结上方的头发,然后再用木梳慢慢梳通。
每每王卿若帮他束发时,他感觉是这样做的。
“疼吗?这里打结有些严重,要用点力度才行。”他手上力气本来完全足以完成梳头这项工作,可怕弄疼她而格外小心紧张,手腕轻颤起来。
王卿若扭头,灿然笑着说:“不要紧,梳头哪能一点都不疼,夫君为我梳发我好幸福哦。”
她笑的单纯烂漫,露出几分孩童才会有的稚气和满足。即便在章津南面前,她也十分偶尔才会这样小孩子气息十足。章津南常常想,她的心里住着个长不大的孩子。
几日没沐浴,王卿若发间的香味很淡,她捧着发尾嗅了嗅,“启程之前洗个澡吧,夫君觉得呢?”
章津南当然也想洗得干干净净再出发,“一会儿小栓来送午饭的时候,我与他说。”
比他们预想的好,庄上有一处小型温泉,泉眼就在庄子后边的山上,打那凿渠引得冒着热气的泉水,到了庄子里温度刚好不冷不烫。
差小栓去和管家说了,管家欣然同意他们前去,还送了一盒泡温泉时可以涂抹的软膏,有活血化瘀的功效。
温泉掩映在一圈细竹之中,王小背着章津南,小栓搀着王卿若,把他们二人安顿在池边的矮榻上,王卿若给了他们一点散碎银子,王小和小栓便走了。
“王小这孩子真不错,每次我给他点辛苦钱他都感动地快哭了。”懂感恩多么难得,王卿若喜欢用这样的人。
她剥掉章津南的里衣,先把软膏涂在他肩周手肘这些关节处,而后扶着人滑坐进池子里。药膏是不怕水,受了热关节处暖暖地很舒服。
如今可以用两手撑着,章津南坐的稳当,只是难以腾出手帮王卿若涂药。她在后腰抹了些药膏,在他身边入水。
“真想找个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周身被热水温暖,王卿若眯着眼睛舒服地说。
章津南撑着身体暗暗转换重心,“我答应你,我军大捷而归,我取得些功名立身,我们就购置宅子自立门府,在郊外设个这样的庄子。”他长睫下的明亮双眸中闪动着对未来的期许和向往,恬淡无争的生活谁不渴望呢。
王卿若似鱼游曳在他眼前,肌如凝脂,竹影斑驳落在她肩上,我见犹怜。章津南欣慰地望向她,他愿意进献他的全部来维护她这轻松俏丽的笑。
“是药膏的效用,还是这温泉水的功用,浑身上下都好舒服,你呢?”她跪坐在水中石阶之上,张开双臂随着水波荡漾,水珠顺着她的指尖扬起来,溅到章津南脸上。
章津南无法用手遮挡,只好偏过头,“两者皆有,不要闹啦,石阶湿滑你小心跌了跤,快坐好。”
扬了他一脸的水,王卿若得意地屏住一口气整个人浸入水中。水面上冒出三两个气泡,章津南轻笑,这丫头真是古灵精怪。
他一开始并未担忧,在心里默数时间,过了一小会,王卿若依旧没伸出头,他才有些害怕,慌张喊道:“差不多了,快上来,若儿…若儿!”声音不大,气息不足。
还没见人浮上来,他颤着手臂便要向前挪,跌下依靠的石阶水顷刻没过头顶,他双腿无力胡乱踢蹬未能站起半分。池水并不深,不过到常人腰腹位置,对他却如灭顶之灾。
王卿若适才发现跌到身边的人,连忙抓住他的胳膊把人提上来。“咳咳,你,吓死,咳咳,我了。”他脸色苍白神情却轻松下来,王卿若没什么事就好。
她闭气的功力了得,要比寻常人多双倍的时间。好久没有在水中屏住气息,她便想看看自己有没有退步,想着章津南不过在半米的地方,所以她放心地蹲下来任由温水没顶。
刚刚他突然在身边扑腾,着实吓了她一跳,此时脸色也没有好到哪去,“你怎么掉下来了,我能闭气很久,下次可不要大惊小怪了。”
还有下次,章津南咽了一口口水,“下次,咳咳,你提前告诉我,省的我被你,吓死咳咳,成了,屈死鬼。”
王卿若抱着他道歉,“对不起啦,我一时兴起忘了说,夫君莫怪。”
她确实忽略了即使章津南近在咫尺,却不能像常人凑得更近查看,是要着急的。
两人沐浴完毕更换好衣物,不出多一会王小和小栓便回来接他们。
回房以后,王卿若给了小栓一锭银子,“你去找管家问问,他家这药膏可否卖给我们一些,少爷用着很好,我想备一些。”
小栓嘴上应着,片刻不耽误去前院寻管家。王卿若又叫来王小,房里只剩他们三人,趁此机会把话说清楚,以后才好办事。
王小杵在门口,恭恭敬敬站着,他这样不像当兵的,更像是家里的小厮。章津南温和招他走近些,“王小,我和娘子出门在外,想在队伍里找个照应。”他沉敛眉目,“此行甚远,路上难免遇到麻烦事,你愿意帮我们做事吗?”
王小的目光在王卿若和章津南脸上流转几个来回,懵懂点头,“我,我愿意。”
王卿若沉声严肃说:“愿意便要诚心,不可跟我们藏着心眼儿。你忠心,我们不会亏待你。”
王小点头若小鸡啄米,而后竟跪在地上,笨拙说:“我愿意,大人和夫人放心,我不会,不会使心眼儿。”
章津南满意地对着王卿若笑笑,而后对王小说:“起来吧,我们这没那么多虚礼,差你做事你就去做,其他时间你一切如常。”王卿若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亲切说:“队伍中可能有人想害我们,你要暗中看看是谁行为举止有异常。有什么发现找机会避开别人来告诉我们。”
近距离面对面,王卿若朱唇轻启张合,王小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王卿若还在等他回答,他却愣在当场。王卿若尴尬地站起身,他才猛然点头,“夫人,我知道了。”
王小退下,王卿若把门插好,眉头轻蹙:“唉,也不知道王小能不能发现什么。”
章津南宽慰她:“等着吧,他是个心细的人。”
王卿若诧异:“哪里心细?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朝王卿若伸出手,示意她过来。牵住玉手,他才说:“你看他今日有和处不同吗?”
她根本就没怎么留意过王小往日什么样,更别提今日与往常有何不同。她摇摇头,这些人在王卿若眼前都是背景人物完全没留意。
章津南猜到她肯定没注意,于是笑着说:“他换了上身的衣服,比平日穿着的干净许多。”
换了干净的衣服,这与他心细有何干系。看出她的疑惑,章津南继续说:“第一次,他背着我回来的时候,那时他的衣服满是汗味,我尽力克制不适还是被他留意到了。这一次,他便把衣服换成干净的,就连指甲都剪短清洗干净。”
士兵在军营哪有那么讲究,粗糙的汉子彼此身上都是一股难闻的臭汗味,谁也甭嫌弃谁。能注意到章津南极力掩饰地难受,王小一定是个心细的人。
王卿若顺势轻轻坐在他腿上,环着他的脖子:“原来如此,那还真是个细心的人。”她指尖点在章津南高挺笔直的鼻梁上,“我发现夫君比他还心细。”他能注意到王小的体谅周到,而她看得到他捕捉到这些细节的心,王卿若欢喜地看着他说:“所以我最细心,是不是?”
没被她绕晕,章津南赞同地点头,“是了,娘子最厉害。”
两人相视一笑,片刻的欢愉时刻,暂且把潜藏在周围的危险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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