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赤阜新城(三十五)
“处决”徐闻会用到毒酒,然后再将尸身送回阆都确认,最后返还芒城安葬。
孟敞派人看守了一夜,却并未察觉出有任何异样。看样子,这父子确实没有“出逃”的打算。他将这些禀告上去,明清樊沉吟片刻后点点头,又问:“那徐闻在屋里的情况呢?”
“回殿下,末将在徐闻的寝房隔壁,透过暗窗一直观察他的举止。但据我所见来看,徐闻除了很少合眼、多看着外面出神外,并无多余举动,确实是只有一个人在屋里安静待着。”
“好,辛苦你了。”明清樊点头,然后眼神放空,似乎在思索。过了一会儿后他终于动了动,习惯性地拿手指一下下敲打桌面:“但这不正常。”
孟敞不解:目前看来这对父子既没有想要逃命的打算,徐闻自己也未有任何异样举止,不正常么?他正欲发问,却在这时猛然反应过来:
“徐桢面对父亲的死,太过淡然了!”
“没错。”明清樊停住手指的敲打,抬头看向孟敞,“自己的父亲就要死了,而且摆明是冤死的,身为人子的徐桢,前一刻还在我面前痛哭失声、强调他父亲的冤屈,但后一刻却只满足于探望父亲一面?”
孟敞认为朝君殿下言之有理。若朝君殿下并未开口也就算了,但徐桢从这院子离开时,殿下分明特意叮嘱道有事尽管开口、能满足的都会满足,徐桢若真是心系父亲,又怎会不提出“最后一夜请求允许我彻夜陪伴父亲”云云?怎会如此淡然地在别处等着第二天的日头升起、父亲被赐死呢。
“殿下的意思,还是怀疑那对父子藏着花招?”
明清樊搓搓指尖,淡淡看着窗外——天快亮了。
“花招不知道,但徐闻的命,或许我们得加倍小心,才能留得住。”
一个时辰后,天大亮。处决徐闻就在眼前。
明清樊屏退了其他人,单独去见了徐闻。他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问道:“徐先生是否有话要说?若此时不说,便没的说了罢。”
徐闻愣了愣,似乎眨眼之间就明白了明清樊的意图。他笑逐颜开,仿佛又回到受伤从沙场退下之前,还是那个勇猛的将军徐闻,重拾了豪迈的影子。他摇着头哈哈大笑:“殿下当真有知一推百的本事,徐闻心服口服,心服口服啊。”说完他又慢慢收敛笑声,“从前也听有人将殿下与阿止放到一处比较,我心中还多有不服,如今看来是我眼界狭隘,羞也愧也。”
眼看他就要岔开了话题,明清樊拧起了眉头,想继续逼问。然而对方却全然不把他放在眼中的样子,只自顾自说道:“但阿止永远是我心中最好的孩子,永远是!”
他的语气坚定又悲伤,慢慢眼神也静滞了下来,语调也从爽健变为喃喃:“阿止是最年轻的春堂上将军,是父母妹妹的骄傲,是芒城坚实的依靠,是……是我对不住他。”
明清樊眼皮一跳,察觉他话中似乎有特别意味,疑声追问:“徐先生这话……何意?”
然而徐闻却没接他的话茬,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装傻,反问道:“朝君殿下已成年?”
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明清樊只能狐疑回答:“是,今年已二十。”
“二十岁啊……”徐闻似乎在回想往昔,看着窗外轻轻诉说,“在下二十岁时,正好娶妻。妻子原本身体健康,不料因我在前线受伤而大惊,孩子提早降生,小时身体便不太好。我是个练家子,做梦都希望带着小儿日日沙场练兵,可惜阿桢身子骨不强,每每被我带出去吹吹风便要病倒几日,夫人总会跟着一起消瘦,我便不再敢带他出门。”
“阿止比我儿虚长一岁,不知是生得好还是养得好,这孩子自是会走便敢跟着他父亲骑在马背上,平日看到刀枪剑戟也不害怕,从不哭闹。我心生喜爱,便总愿意将他带在身边。”他摇摇头,嗤笑,不知在嘲讽谁,“当真可笑,就如那负心汉般,久而久之,竟会想若阿止是我儿该有多好。呵,当真可笑。”
明清樊大约猜到了后面的事,想必是徐闻愈发偏心赫连止,忽略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徐闻笑笑,毫不避讳这一点,也不为自己辩白。
“长到七八岁头里,阿桢的身子骨总算跟正常孩子无异。我便将他跟阿止放到一处,一并教他们习武。”徐闻想想都觉得自己莫名,“我儿自幼体弱,哪里能跟从小健壮的阿止比呢?然而我那时要强得很,只觉得是阿桢不够用功,亦或不够坚韧,便只顾拿话激他……我怎配‘人父’二字呢?明明就连他母亲过世,我都未能在身边陪伴。”
明清樊隐约记得在臼伊关初见徐闻时,多少个将领都来与他说徐闻的心善跟仁慈。可如今听徐闻自述,怎着全然一副恶人模样?他到底想说什么。
“徐先生追忆再多往昔,都不如稍稍正视生死攸关的眼下。”明清樊不想再虚耗时辰,又问,“派人潜伏在你的粮草队列中、又与阿勒兵里应外合攻破臼伊关的人究竟是谁,你知还是不知?”
徐闻转头看过来,却不回明清樊的话。
朝君殿下失去耐心,上前一步干脆直接挑明:“芒城里的叛徒,到底是不是你儿子徐桢!”
明清樊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一步,徐闻却并未显露惊惶,没有护子心切的紧张,也无被人冤枉的焦急。这让明清樊琢磨不清,不知自己的猜测是否真的有误。他只能继续逼迫:“你以为你替他遮掩,他便会感激么?他等着看你被我赐死,巴不得辰时眨眼就到!”
他很少有这样威势逼人的时候,向来都是掌握全局,步步为营。然而眼下没时间了。
徐闻却不急不躁,静静地看了明清樊一会儿,笑问:“若殿下猜的没错,大可行使权力将人处置了,为何非要在我身上纠结?”然后他看明清樊无言,便又替他答道,“大约因为我死得冤屈,我儿便也沾了光,父亲成为阆都各派势力争执的牺牲品,儿子得是一生安稳才能抹平人们心中的愧疚。所以即便是朝君殿下您,也动不得这般人物,是吧?”
一切都被徐闻看穿——明清樊攥紧了拳头。
“殿下请回吧,莫要再在罪将身上耽误工夫。”徐闻平静地再次看向窗外,喃喃,“今日天光大好,上路前的践行酒,我还要与我儿共饮呐。”
“你!”明清樊从未如此语塞,“徐闻,你可记得那日你曾在叠芒关外舍身救我,事后不求任何回报,只叮嘱我多多照拂赫连央。你家少君,赫连央她,一个从小在药汤里泡大的人,从未涉足阴谋诡计的人!为了调查兄长遇害真相,为了保全芒城荣光,为了查出是谁叛变了芒城,多次犯险奋不顾身。”明清樊想到至今还在白阳关外的村庄里承受黑暗的赫连央,攥起的拳头忍不住打颤,“你可还记得你对她的惦念!”
徐闻的神色终于出现了裂缝。他闭了闭眼睛,似乎在经历最煎熬的挣扎。然而明清樊最终还是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殿下,请回吧。”
明清樊紧抿双唇,死死盯着徐闻,最终丢下一句“竟是孤狼枯心”,愤然离去。
孟敞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比起愤怒他更不解,难以置信看起来温和慈善、在别人口中深明大义的徐闻,怎会如此执拗溺爱,偏袒一个背叛沛陵的逆子?
“殿下,如今又要怎么办?”
明清樊皱眉,边走边压低声音说:“眼下徐闻什么都不肯说,我们便不能打草惊蛇。若被徐桢先一步察觉到异样,就算我不杀徐闻,也难保徐桢不会亲手了结他老子的性命。”
“是!”孟敞领命,又问,“那一会儿的临刑酒,还让他们父子见面么?”
明清樊思索片刻,点头:“不能让徐桢生疑,一切按原本的准备进行。但你一定要在旁监视仔细,后面我会假借陛下的名义传去一道王命,就说徐闻被行刑的事暂缓,移交回阆都处置。说不定情急之下徐桢还会露出些许破绽。”
孟敞应下。随后又想到了什么,跟明清樊提议:“当初徐闻说山水迢迢,希望徐桢带上近卫一道前来,我看确实有七八个精悍之人。殿下觉得,是否将这些人暂时掌控起来比较妥当?”
他若不提,明清樊还就真忘了这回事。他嗤笑:“带上近卫……他还真怕徐桢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去么?”不过还是点头,“那你想个说法,将那几人带走吧。”
孟敞领命下去安排。
卯时一到,徐桢便被带入关押徐闻的院子。徐闻特意要求在院中摆好酒菜,然后等着独子的到来。这倒方便了孟敞,隔着一道墙听得更真切。
徐桢见到父亲,神色便开始悲悯起来:“父亲,孩儿来了。”
徐闻朝儿子笑笑,招呼他坐下,开口却问:“我叫你从芒城家中挖出的酒,带来了么?”
确实,徐闻在信中写道后院埋了两坛酒,据说是上好的佳酿,叫徐桢务必要带来。徐桢也确实照做了。他提了提左右两手,两个酒坛甚至还沾着家乡的泥土。
徐闻看见酒坛的那一刻便笑了,像是一下稳了心神:“带着就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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