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赤阜新城(四十三)
醒春看着屋里的光影算日子,心想若能苟活到四月廿九就好了,死之前还能再贪一个生辰日。
这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原本最擅长听这个,然而被关之后已经放弃了警惕。可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她听出了来着何人,却再次变得紧张,只敢偷偷看向门口。
赫连央推门进来,后面跟着水格。
醒春站起身。几个月的习惯催她就要张嘴叫“少君”,可字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她还哪有这个脸。于是小丫头径直跪了下去,叩首在地却不发一言。
曾不止一次反省自己,赫连央想,自己有时是否真的太过自作聪明,不然怎会摔了一跤又一跤。她看了伏在地上的人一眼,没有愤怒地责骂嘶吼,仅是坐到了椅子上。
屋子里便这样诡异地沉默了一阵。三个人各有心事却无人出声,意外地默契起来,仿佛想耗多久就耗多久。
就这样过去了一盏茶的工夫,醒春才听见头顶传来一声——
“不怕死么。”
醒春没有抬头,半晌后才传出闷闷的一个字:“怕。”
她以为赫连央会追问“怕死还敢做这种找死的事”,但却没有。那人轻哼一声,倒不像嘲讽、而像理解,接着又听她喃喃:“谁又不怕死呢。”
伏在地上的小小身躯一颤。
“我听朝君殿下说,你身上被剜了一块肉?藏印?”赫连央回想明清樊的话,但始终不太理解,“给我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醒春听言,这才缓缓直起上身,不过依旧闪躲着眼神不敢直视赫连央,甚至水格。她迟疑道:“有……碍观瞻,少君大可不必。”
赫连央不接受建议,只淡淡道:“我也可不体面地上手。”
醒春垂眸,思索片刻后最终无法,只得解开自己的上衣转过身去——
眼前的脊背甚是单薄,就连跟在少君身边不算吃苦的这几个月都未养出少女该有的肉感,可想而知定是内里有亏。赫连央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未多在意醒春,竟从未察觉不对。再看那背上,有些陈旧的伤疤蜿蜒进衣衫之内,只露出一个明显不平的圆块,想必此处曾经受过凹陷伤,因着没能好好用药、清创挖脓,自然愈合才留下如此疤痕。
而最骇人的,莫过她左肩上的方形肉坑。如今已经慢慢愈合,但伤口依然渗血,不知是因为身体主人拉扯所致、还是心疾使然。
赫连央看不得这些。她刚给自己试过那么多药,便随身都带了一点。这会儿离开椅子跨到醒春身后,掏出一包用来止血药粉,叫醒春倒点水来搅成糊,然后轻轻抹在了眼前的血窟窿里。
“少君!”醒春没想到赫连央会帮自己处理伤口,不禁惊呼,却被身后人按住了肩膀不叫她乱动。她默默扭过头,垂下眼眸。
涂抹结束后,赫连央又从腰间扯出一段浸过药的棉布,这原本是想在路上给自己缠眼睛用的,没想到居然用在了这里。
“你尽量别多动左肩,明天这时候我来换药。”
感觉到身后人已经退后,醒春拉上衣衫,却没有感激之词。她掉过身来,闭上眼睛,又给赫连央叩了一头,哽咽请求:“少君待我之心,醒春愿来世相报。”
“来世相报?”赫连央低头看着脚边的丫头,只问,“醒春,过去数月,我待你如何?”
醒春将身躯压得更低:“罪、罪民,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赫连央嗤笑,加重了语气,又问,“说,我待你如何?”
跪着人开始发抖。
不管怎么说,这段日子的情谊是真的。水格心有不忍,想求姐姐别再如此逼问,却见赫连央突然弯腰、将醒春的小脸挖了出来,捏着她的下巴再问——
“说!我待你如何!”
水格惊愕地看着眼前人,仿佛十分陌生,一时甚至不敢呼气。
醒春终于落了泪,晶莹的水珠一串串扑簌簌流下。她的惊惧、无奈、悔恨互相拉扯,在赫连央一声高过一声的逼问中最终爆破开来。她压抑着哭腔答道:“少君待我如亲如妹,如亲如妹……”
赫连央闭了闭眼睛,喉头滚动。她何尝不知这样一个小姑娘,但凡有个好活路,又怎会沦为他人的手中线掌中钥。但赫连止说过,如今她身后站着的不仅有赫连家、芒城跟百阐城,更有明氏跟沛陵。
“我自认为待你就算比不上水格,也有七分怜惜。”赫连央松开了醒春,但依旧冷声给她施压,“你当自己一心求死便是给了我交代?呵,今生尚且身不由己,还想与我来世回报?奈何桥上遇孟婆,都不会容你忘了我!”
赫连央不迭地责问,每多说一字就将醒春心底的不堪多挖出一滩。她咬紧牙关,却止不住泪眼婆娑。
“你当你的主能藏多好?如今徐桢都在朝君之手,以殿下手段,顺藤摸瓜指日可待。”赫连央不停,“你是要在殿下对你还有指望的此时开口,还是坐等死期、在下面等着某人跟你团聚,自己看着办罢!”
说完,便毫不犹豫地叫上水格走向门口。
“少、少君!”
赫连央一只脚刚迈出去,醒春颤抖的哭音便在身后响起。她立即止步。
“我……我、我的姐姐,还在那里……”醒春朝赫连央跪着,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苦衷,“若我还活着,我姐姐她……她就会死的……”
赫连央缓缓转身。她看着瘫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人儿,眼底也终于泛湿,走过去蹲在醒春面前,问:“你到底出身何处?”
原本死都不能松口的秘密,此刻已经吐露了出来,醒春再也没什么好隐瞒。但她虽止住哭泣,却仍摇头:“我不知……少君,我是真的不知。”
赫连央辨得出她不是在耍花招,可不知道自己的出身?这又是为何……
“十多年前阿勒境再次来犯,多地百姓背井离乡逃出战火,沦为流民。我与双亲和姐姐食不果腹又不得不多地迁徙,最终没过两年双亲相继病逝,而我与姐姐只能以乞讨为生。”醒春回忆往事,眼泪再次默默流下,“我们都是女儿家,瘦弱无力,做不得工、挣不到钱,又要防着被拐子坑害,便只能在寒石关外的一座小镇上停留,不敢走远。然而某日,突然有个华服夫人瞧见了我们,给了我们吃食,又带了些衣物被褥。”
华服夫人?赫连央蹙眉。
“那时我还小,只记得姐姐很是警惕,起初拿来吃的会先去喂野猫野狗,几次下来都没问题才放下心。后面有次我病了,那夫人便将我们接她府上救治,终于打消了姐姐的戒心,也心甘情愿留下来做个打扫的丫头,对那夫人也感恩戴德。不料不出两个月,慢慢休养得差不多了的我们姐妹,某日清早却在一个黑屋中醒来……”
醒春不再说下去。但赫连央已经能猜到后面——那所谓的华服夫人,也不过是装相的拐子,却也有些不同,大概正是为暗所四处寻找适合孩子的“明桩”。
“那里还有许多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有不同的师父教养我们、也监视我们。我们学的‘本事’各有不同,根骨好的便多学重武,脑子活的便学逃生之术。我与姐姐生来骨架就小,多年流离也更干瘦,因此较比同龄人而言更轻盈,学的便是脚上功夫,不易被人察觉。”
赫连央听罢,这才明白为何连孟千穴那样的武材都听不准醒春的脚步了。她追问:“那你们的主子从来没露过面?”
醒春摇头。
“我们从不知主人家是谁,只如复一日地学着、练着。直到约莫两年前,我们这群人才陆陆续续被接走,却鲜少知晓互相都被送去了何处。”
两年前?赫连央的眼睛骤然放光:这不又跟赫连止遇刺的时间对上了么?
“那你姐姐如今身在何处?”
醒春苦笑:“我与姐姐算是有幸,也算不幸。我们都被送进了阆都城,我找机会混入了赫连府,而她……”醒春抬眼看了看赫连央,又垂下去,“她则被安插进王宫。少君是否还记得年禧那晚,您在宫中花园差点抓住一个宫人?那……便是我的姐姐。”
赫连央愕然失声。她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的巧合,原来那日想要拦截朝君密信之人,就是醒春的同胞姐妹。“你们为何不逃?”
醒春苦笑着摇头:“我们有幸,是还有对方的消息。而不幸,也正是姐妹的身份。我们这群人里,若是孤身一人的,便会被长期喂毒要挟;而若是跟兄弟姐妹一起进来的,胁迫之法便是对方的性命。如我们姐妹这样,一个虽然在外,但一个却被送入宫中,姐姐想逃本就比登天还难,而我若有异心,都不必刻意派人暗杀姐姐,随便将她是细作的证据抛出一二,王宫便会代替我们的背后之人处理干净。”
水格叹息,赫连央闭眼,二人心中皆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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