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乘风踏浪(二)
霍清仪为赫连央点上驱蚊的熏香,外面金无涯正好来报:“禀少君,和悦宗君府那边已经补派了人手,定会保证清逸公子的安全。”
“嗯。”赫连央点头,再次叮嘱,“和悦宗君抵达之前,清逸公子的一切护卫事宜你都要一并放在心上,不可有半分闪失。”
“末将谨记。”金无涯抱拳,然后又补充道,“张谡带着部分精锐已经去到上将军府上,少君也不必担忧。”
他办事赫连央自然放心。但想到赫连止……赫连央想了想,抬头:“王章跟何起海也一同安置过去,我身边有你足够。”
“这……”金无涯面露难色,最终还是劝说道,“少君,如今终究您的身份更加陷入危险之中,末将觉得还是要将他们二人留下更好。”
但赫连央之意已决:“不……”
她的“不必”尚未完全出口,便听见庭院的夜色中传来声音——
“金统领便按你家少君的吩咐去做吧,月城的护卫要务很快就会另有安排。”
只闻其声便知其人。明清樊的身影还未完全显现,霍清仪与金无涯便躬身行礼:“敬见朝君殿下。”
“嗯,两位夜安。”明清樊朝二人点点头,然后抬眼瞥了下台阶上的赫连央——果然,对方一见他看过来便赶忙移开了眼睛。明清樊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对霍清仪跟金无涯说:“我与你家少君有事商谈,你们休息去吧。”
大晚上的,还是城门关闭后,有事要谈?霍清仪跟金无涯心中都犯嘀咕,然而也不好多问,于是便这样躬身退下。
眼下只剩下自己跟明清樊,赫连央退无可退,在心中叹息一声,只好招呼人进来坐:“殿下,请。”而朝君殿下自然也不与她客气,昂首大步就迈进了门。
“陛下已经同意推举太叔环为大世家,待迁都事宜基本稳定后,便会推进。”
这事太叔环已经与她说过,所以赫连央不知该给明清樊怎样的反应,只好坦白:“是,他已将此事告知于我。”
“哦——?”
一听这阴声怪调的,赫连央便知道明清樊想必也早猜到了,仿佛就等她自己承认似的。她一抬眼,就正对上朝君殿下意味不明的脸色:
“少君与太叔公子真是极为亲近呢。”明清樊冷笑,“怎么,因为一同瞒了我,所以交情格外深厚了?”
行,赫连央想,这是找个由头吵架来了。她没脾气,也使不上脾气,干脆自暴自弃,打算任对方如何挖苦、嘲讽、阴阳怪气都好,她也一股脑地收下,绝不辩解半个字——不过,朝君殿下想找你的茬,光是默不作声怎么能够。
“呵,如今少君着实长成不少,竟也有了自己的盟友,真叫我好生羡慕。”
朝君殿下别开眼睛。知道对方在忍耐退让,也知道自己这是睁眼瞎说。明明来时的路上已经反复告诫自己是来说和的,可面对面坐下后,这些胡言乱语便不可自制地往外冒。
“并非盟友。”
明清樊一怔,缓缓看向赫连央,见对方低着头、左手的食指无意义地在右手手心画圈。
“也并非存心瞒你骗你。”赫连央似是喃喃自语,“可那时为何偏偏什么都没对你讲呢……我也不清楚。但总归还是错了,你要怨要骂都是应该。”
明清樊咬了咬牙,突然气狠狠地提高了声量:“当然会怨你!你说会永远站在我这边,会让我信任,都是你亲口说的!结果你骗我,连我父亲将死的消息都瞒我!”
他如此大声质问,赫连央反而楞了一下,然后终于抬起头来。结果她一眼便瞧见了对面人发红的眼底。
赫连少君殿下,这时只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她忽然无措,慌乱中竟直接伸手够向明清樊的眼下:“我、我错了便是,你骂我便是,这是怎么……”
即使是盛夏时节,这人的指尖也并不多么温热。稍凉的指尖触碰到自己的脸颊时,明清樊这才想到躲开。他别过脸去:“不关你事!”
赫连央也没见过这样的明清樊,一心只想是自己闯了大祸,早知令他这般伤心,不如就听太叔环的话将这个秘密吞到肚子底下了。现下她倒宁可明清樊还像先前一样对她冷言冷语,总好过因为自己红了眼睛。
“你气归气,凡事冲我来……”赫连央抿抿嘴角,慌不择言,“不然……不然我离开赤阜城,回百阐城去?你何时消气,我再回来……”
明清樊扭着头,仍然面无表情。可他早在心底嗤笑起来:亏你想得出来,这么个烂主意。
他不作声,赫连央也只能僵着。室内静默了一会儿后,她才壮着胆子探探脑袋,小心翼翼地端瞧着对方的神情——倒是不红眼了。于是赫连少君更大胆,直接起身蹲到朝君殿下面前,仰头道:
“殿……下?”
明清樊明知赫连央凑了过来,却也不赶她走,又不肯转过头看她。
“我更气自己。”好一会儿后,明清樊才终于闷声开口,“父母将逝,本就不该直到旁人告知、为人子女者才能发觉。这样想来,我本就是不孝子。”
赫连央蹙眉,赶忙制止:“殿下这又是说的哪般胡话?没有的事。”
但明清樊却仿佛听不见她的劝慰,只继续自说自话。
“若没有你我突然返回阆都城的意外,恐怕我与沛陵之上任意的旁人也并无区别,都是直到先王离世那一刻才知晓这件事。那之后我不止一次想,陛下为何不肯与我坦白实情?不信任我么?”
赫连央摇头:“自然不是。陛下后面在遗言笺录中已经说的清楚,只是希望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这样此刻才会令所有人措手不及。都是陛下的用心筹谋,与你无关。”
不知是不是将这句话听了进去,明清樊这时终于将头转了过来。他低头与赫连央的视线相接,问:“那我心中的愧疚,为何又会如此之深呢?”
赫连央嘴巴张张合合,不知如何作答。明清樊轻笑,像是嘲讽自己。
“得知你早便知晓先王不久人世的消息却对我隐瞒,我的第一反应并非你是为了顾全大局,也非你对我不够坦诚,而是:赫连央若能早点告诉我,我便无论如何都要回去阆都,无论如何都要多陪父亲,哪怕一日。”他嗤笑,“我只是后悔没能补偿更多。因为心虚,才后悔。”
赫连央从未想过明清樊的心境竟是这样。如此一来,她倒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了。活着的这十多年,好像别人欠她的更多。但她犹豫片刻,还是将手轻轻覆上了明清樊的双手,轻轻拍了拍。
“殿下,我没有失去过亲人,父母爹爹哥哥尚在,无法切身体会你此刻的丧亲之痛。”她很坦诚,“但我与你说过的,我从小便被送去百阐城,泡尽了药水、就为了这一身百毒不侵的体质。”
明清樊恍惚的眼神终于慢慢聚焦。
“我吃了许多苦头,但我似乎没跟你提过,所有的苦头都是八岁之前吃完的。小娃娃哪里懂得天下大义,疼了就哭,哭累了就睡。”赫连央扯扯嘴角,“阿止很心疼我,常去看我,我哭的时候他也会跟着哭,回去就会被父亲责罚。那时候我觉得父母亲并不在乎我,心里有很多恨。但八岁之后,我跟着爹爹四处游历,见了许多生死,也便开阔了心境。于是反而不再对父母心存怨怼,往日的苦头也渐渐遗忘。”
手背上的温热传来,仿佛有静心的功效。明清樊就这样听着眼前人娓娓道来。
“不知是不是看到我变得懂事,父母亲反而变得不安起来。直到十岁上下,父亲终于叫我到眼前,很是严肃地与我说,不必逼着自己不怨他们,人生原封不动地再走一遭、他们依然会把我送到百阐城去泡成药人。他们告诉我想怨便怨、想恨就很,赫连平与果葛·阿各从不耽溺愧疚,一直回头只会更对不起过往的遗憾与牺牲。”
听到这里,明清樊的眼睛终于亮了亮。
赫连央感觉自己好像不知所云,扯的远了。她后知后觉地难堪,舔舔嘴角:“殿下……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再来一遍,你还是你,也是先王将你变得如此,你本就没有选择。若你此时被愧疚之情占满了全部心绪,不管再走多少遍,你也依然会在这里倾诉你的痛苦。殿下,我们只是负责走完沛陵未来几十年的棋子,先王清楚,我们也要清楚。”
明清樊定定地看着赫连央的一双瑞凤眼。这双眼睛并不出众,加上猩红的异瞳,乍看上去甚至还有些可怖。但若细细回想,明清樊想不到哪时盯进这双眼里、曾看到过摇摆不定。
“哼。”朝君殿下轻笑,“少君真叫人羡慕。”
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又不似起初的阴阳怪气,赫连央倒是摸不清他这话究竟是何意了。不过有了笑意,总归是不气也不伤心了吧……赫连央起身,从刚才的仰视变成了俯视:“殿下想通便好。”
想没想通……并非一时可定。但心境确实开阔了许多,明清樊垂眸笑笑。
“还以为殿下是寻我来算账的,就没叫人候着。早知不是,就让他们端些点心上来了。”赫连央见气氛缓和下来,竟也开起玩笑。不料朝君殿下又恢复了寻常的刻薄样,冷哼一声:“谁说我就不是来算账的?可你又不接话,我怎么算?”
赫连央的神色难得生动起来,竟还耸耸肩:“看来我还算了解殿下的。”
“幸亏我们的婚约未成。”明清樊翻了个白眼,“否则整日与你这样的人在一处,我非憋闷坏了不……”说着说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失言。
好好地,怎么说起了这档子旧事。
两个人还在原地一动未动,保持着四目相接的姿势。这会儿双双察觉话锋不对,便又同时僵住。一个稍稍低头,一个微微仰头,凤眼瞪圆眼,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赫连央抓抓手心,扯扯嘴角,最终还是故作淡定道:“殿下实则甚为善解人意,现在说得凶,成婚后定会对……夫人处处体贴,小心呵护,怕是夫人想吵,你都要退避三舍呢。”说完,赫连央便假装自若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明清樊也松了口气,轻咳一声胡乱应了一声。接着他起身告辞:“夜……夜深了,你早些歇息吧。明日朝议,莫要忘了。”
“是。”赫连央起身,但不敢看明清樊,“恭送殿下。”
待客人走了,主家坐下。连同那位扒着醒春窗子与人家东拉西扯半天、却不知所云的孟小公子,接着明清樊的口哨声,也准备要走了。
“孟公子!”醒春难得声调急切,但话语间尽是无奈,“醒春名如鸿毛命如草芥,不敢得公子挂心。往后……公子还是绕着我走吧。”
“我不。”要是以为孟小公子会苦情,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拒绝得理直气壮又干脆。“你是原是细作,我本就该看着你,你别想甩掉我。”说完,小公子轻身一跃,便跳出了高墙。
屋子里,醒春抱着自己的双腿坐在窗户边。她无奈地叹息一声,看着手边水格“顺手”帮她改好的夏衫,心绪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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