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乘风踏浪(九)
那共城主要送荆沐暄回去,太叔环也没法继续待了,而负责“照看”荆沐暄的朝君殿下,自然也要一道离开才行。太叔环便去寻明清樊。
此时已日落。夕阳的余晖悄悄溜进没关门的屋子,明清樊依然坐在榻边,静静地守着赫连央。
太叔环在心中叹了口气:哎,我不是故意来打扰你们的,别怪我别怪我别怪我……
“殿下。”太叔环站在门口轻轻叫着,并没进去,与明清樊转达了那共·班结想要尽快送他们回赤阜城的意思。明清樊深知那共城主是为了荆沐暄好,也是为了他好,毕竟明面上、人可是他“带出来”的。他回头看了看榻上的赫连央,觉得她已明显大好,便决定听从那共·班结的话。
出来之前,他将顺手掖在腰间、之前商贩送的香草结,塞进了赫连央的手心。
将人送到城门口,那共·班结再三保证:“殿下放心,阿央明早起来便会没事的。”
“是。”明清樊点了点头,随即又迟疑嘱托,“她……还不晓得我已知情,更不知道上次眼盲发作时我去看过她……烦劳城主勿将我等来过的事情告诉她。”
那共·班结了然,轻笑点头:“一切都是从水格那儿听来的,与殿下无关,我今日更没见过殿下。”
“多谢城主。”明清樊不再犹豫,踢了踢马肚,在那共·班结手下的护送下踏上了归程。
赫连央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梦里又没故事,只有她泡在深深的水底,淹不死、又游不上去。许是心中明镜一般、知道自己这是在梦里,所以赫连央没有慌张害怕,只是安安静静地悬在水中。但恍惚中她仿佛能听见一些声音,人说话的声音,药罐碰撞的声音,汤匙打碗的声音。然而这些声响太细微,转瞬即逝,还叫不醒她。就在她梦里的空间重新安静下去时,一阵碎碎念念像是磨尖了脑袋、硬是钻了进来。
赫连央自嘲果然是梦,否则怎会听见朝君殿下如孩童耍性般的嘀嘀咕咕。她记得自己在梦里叹了口气,差点就要冲破昏迷的意识叫他“别再念了”。可不知是不是“外面”的自己真的嚷嚷了出去,嘀嘀咕咕的声音真的停了下来,转而变成了一些轻声细语。可她已经太累太累,再也提不起精神去分辨那些似幻似真的声响。她只是突然陷入了一阵温热之中,真正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这一睡,就到了第二日的晌午。
两个小丫头陪了一夜,水格在榻边累得打了瞌睡,而醒春平常就少眠,盯了一晚上也没见乏,这会儿又出门去给赫连央准备午膳,以防她随时醒来。没想到盼着盼着,还真醒了。
水格迷迷糊糊间便感受到有人碰了碰自己的手,立马精神了起来,揉揉眼睛赶忙去看赫连央——果然,昏迷了一日半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姐姐你醒了!”水格高兴得叫了起来,然后便起身到门口去喊城主。那共·班结闻声赶来,凑到女儿身边查看情况:不错,脉象已经稳定,毒素暂时消停了。
“爹……爹……”赫连央声音微弱,看样子累得很,恢复体力还需要缓缓。那共·班结朝她压了压手,示意她不要说话:“醒春去拿吃的了,不急。”
赫连央听话地点点头。水格过来将她扶起坐好,这时醒春刚好也端了食盘进来,水格便回身去帮手。毕竟躺了这么久,赫连央的手脚都麻了,这会儿才稍稍恢复知觉。她动动双手,感到左手手心里似乎有东西。低头一看——是个香草结。
这种香草结在百阐城随处可见,卖都不卖,几乎人人都能编。赫连央疑惑:这样一个寻常的小物件,怎会出现在自己的手上?她想问问水格跟醒春,但二人已经将药粥送到了嘴边,她便没能长得开口,下意识把香草结揣进怀里,决定先吃东西再说。
这一休息,便到了日落时分。赫连央没能想起香草结的事,因为那共·班结一直守在身旁,监测她的身体状况。无须多问,赫连央猜到爹爹必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她不敢再隐瞒,总算亲自交代了自己这猩红的右眼是怎么来的,以及两次眼盲的经历。
那共·班结默默听着,挑了挑眉:倒是跟明清樊所说没有出入,看来海棠还真是对他讲得清楚。不过他的反应如此淡然,赫连央就不免疑惑了。那共·班结瞥见女儿的眼神,面不改色地扯谎:“你昨日那副样子,简直吓死个人,水格自然什么都说了。”
原来如此。赫连央恍然大悟。她没有继续追问,深知这次险些闹出大乱子全都怪自己,便老实认错:“是我自命不凡、骄傲自大了,不该叫爹爹担忧,皆我一人之过。”
言下之意水格也只是听她的命令才敢隐瞒,希望爹爹不要迁怒旁人。然而按那共·班结的脾气秉性,对于她此等“失误”早该噼里啪啦发泄一番了,哪像眼前——他只是沉默不语。
“爹爹……”赫连央有种异样之感,而且莫名感到不详。她连叫爹爹好几声,才换来对方的抬眸。
那眼中,没有对犯错女儿的责备,或是无可奈何。那眼中此刻有的,只是矛盾、纠结,及悲伤。
“海棠,你可知为何会眼盲?”
赫连央被瞧得略慌,喏喏应声:“这……啊……就、就是当初为阿止试药,想必损坏了体内毒素的平衡,才会……才会时不时错乱一下……”
那共·班结依然板着脸,又问:“昨日浸入药池,你可观瞧到伤口附近药水的颜色?”
颜色……这可把赫连央问住了。昨天下水后她便觉得不适,便干脆闭上了眼睛,心想挺一会儿就好了……她梗住,只好又摇头。
“药水对你的鲜血有反应。也就是说海棠——”那共·班结长长舒了一口气,最后直截了当,“海棠,你体内的毒素不是‘乱’了,而是你体内的一味毒素正被慢慢稀释,与其相克的毒性正在缓缓占据上风。”
赫连央愣在榻上。她听见爹爹很肯定地告知自己——
“也就是说,海棠,你中毒了。”
几乎是霎时间,赫连央便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起来。她没想到事情会演变至此:体内的毒素并非“偶然失常”,而是“毒性发作”。她说不出话。
她当然说不出话,因为曾经给她喂过的上百种相生相克的毒药、无一不是世间剧毒。之所以要从小就泡药水,为的也是让她的血肉跟毒素共长共生,这才是“百毒不侵”的前提。如今骨肉已经基本长成,哪怕再给赫连央十年八年的时间重新来过,也很难再成功。
更别说,他们还没有十八年八年的闲工夫——成年礼的仪式还没完,八月十五晚上,赫连央还要接受“万蛊”的咬嗜,若不能通过,赫连央这“少城主”的名头终究无法落地。
万千思绪在心中互相拉扯,赫连央自觉应该悔恨,但悔的什么?救活了赫连止么?当然不悔。可她若无法继承百阐城,无颜面对的人便会有千千万万。
她抠住手心,紧紧闭上眼睛,勒令自己冷静,冷静。
她中的是致盲毒,她体内与之药性相克的有十、不,二十三种……不对,致盲的毒也不止一种,共有十八种,每种毒都要找到相克的……赫连央握紧拳头。她知道来不及了。
“我会一味一味地试,总归会试出来的。”那共·班结更早便想到了这些,“只是你经昨日一泡,毒性或许会被无意加剧,少不了要吃些苦头。”他垂眸讲完,便站起转身,叫赫连央先好好休息。
“爹爹!”赫连央叫住那共·班结的脚步,她焦急道,“爹爹,一味味去试来不及的,我赶不上八月十五的……”
然而那共·班结背对着女儿,仿佛没听见方才的话,只又强调:“我回去准备一二,明日晨起便开始。”说完,他又继续往外走。
“爹爹?”赫连央不知他这是怎么了,身子往前探就差追了上去,“我若赶不上八月十五……”
“赶不上就不去!”那共·班结突然站住,怒吼一声。
赫连央摸不清爹爹是不是再生自己的气,只得小心翼翼开口:“爹爹,百阐城中有无数药花药草,虽说剧毒花草往往都长在盛夏,这段时间也该枯萎凋谢的差不多了,可定然还有一味剧毒可以填补我体内亏缺的……”她这样说着,忽然给自己提了醒,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声音都变得雀跃,“我记得飞环谷的往生潭边长着一种毒花,毒性可盖住绝大多数毒药,不如采来试……”
但不等她说完,那共·班结已经猛地转过身来,狰狞着眉眼逼到榻前:“我说要一味味试,赶不上就不去,你不听爹爹的话了么!”
赫连央怔住。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那共·班结。与严肃、一板一眼的赫连平不同,他心性之中更向往自由,更多时候都喜欢调笑打趣,再大的事也不见他如此动怒……赫连央便这样与震怒的爹爹对视,哽了哽,最终还是开口道:
“爹爹,我若不能继承百阐城,先王的苦要如何算呢?您与父亲与其他先辈们的苦,要如何算呢?”她声音沙哑沉静,“我的苦,又要如何算呢。”
此话一出,那共·班结剧烈起伏的心口终于缓缓平静了下去。他看着女儿,而对方也无丝毫怯意,直直地着他的眼睛。最终,还是他败下阵来。
“没错,你说的对,往生潭边的那株花确实是毒中剧毒,无需试药,弥补你体内的亏缺绰绰有余。”他颓然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深深叹道,“眼下已经入秋,也就是说,那株毒花是眼下唯一的法子。”
赫连央喜形于色,迫不及待:“那便用药吧!”
那共·班结缓缓转头,反问:“那你是否想过,若有如此省时省事的毒物,为何当初没有直接泡在药里呢?”
这倒真是将赫连央问得一愣。她答不出,只得呆呆地看向爹爹。那共·班结似乎有所不忍,没法直视女儿的眼睛,别开。
“因为这些顶顶剧毒,虽有相克的毒性、可被稳定,却依然会带来极强的伤损。有的会重创头脑,有的则会腐蚀骨骼……”他重重地叹息,“而你提到的那株花,会令你永远失去……儿女绕膝之欢。它叫‘亲子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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