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092章盼君归
宗不器掏出一叠纸和几块印章,放在书案上。
“这是几家商铺的地契房契,有布庄、瓷器行、脚店、医铺和镖局,都是父皇留下的产业,有专人在打理,我回京后也只是偶尔去看看,如今暂且托付给叔父了。各铺掌柜我已交代好,无事不会打扰府上,有事会差人来告知。我离开后,若府中有需用银钱的地方,尽可找这些商铺掌柜,若需用人,便找上次见过的顾镖头,我已吩咐他暗中保护家里。”
云学林面色凝重:“你放心,叔父会帮你照看好。不必挂心家里,办完事早日回来。”
宗不器点点头:“我定会保重自己,不莽撞行事,不轻涉险境,但……事都有万一,”默了片刻,快速平复心绪,“若真有万一……叔父便给云筝觅一良人,家底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品端方,性情温良,能尊重她,对她好。将这些产业交给她,日后有银钱傍身,无论何种境遇都有底气,别让她受委屈……”
云学林眼角湿润,手中的纸和印章沉甸甸,竟有些托不住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万事小心,叔父和筝儿在家等你。”
翌日早上,云筝睁开眼的一瞬间,与宗不器视线相抵,脑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只剩一日了。难过得想哭,抱住他,闷闷道:“哥哥……早饭吃什么?”
“不在府中吃了,带你去早市。”
云筝眼睛一亮:“好。”
这一日,二人先在街上吃了早饭,又去铺子里逛了半晌,买了一大堆胭脂水粉、机巧玩意儿,路过咸通馆时,宗不器拉着云筝去买糖人。
卖糖人的摊主仍是四年前的老汉,云筝想也不想,脆声道:“阿公,我要一个小马。”
“好嘞。”老汉一面搅拌糖浆,一面道,“小女郎长得真俊……这么着,您买两个,小老儿再送您一个,两文钱得三个,岂不更划算?”
云筝与宗不器相视一笑:“那我再要一个兔子,一个平安。”
宗不器照旧给了他三文钱,老汉额头皱纹里的汗水泛着光,笑得慈祥:“郎君和小女郎心善,都是有福之人呐!”
待离开糖人摊,宗不器手中拎着买来的东西,云筝两手举着三个糖人,边吃边往拴马桩走。
“哥哥,这阿公夸人的词几年都不变样!”
“因为阿公是实诚人,实诚人爱说真话,真话无论时隔多久都不会变。”
无论云筝多想留住这一日,太阳都不应她之求,无情地东升至南,南转向西,渐渐地,连最后一丝天光也不见了。
云筝的心便随着这天色,彻底黯了下来。
她时而觉得自己大题小做,哥哥不过出门一趟,很快就会回来。时而又惊恐异常,也许是因为之前三年的分别太漫长,终究在心中留下了一片抹不去的阴翳。
于是再也无法强作无事之状,一刻不停地搂着宗不器的胳膊,他走到哪,她便跟到哪,直愣愣地睁着一双杏眼,生怕这黑暗的天光也很快过去。
云筝这模样看得宗不器心中五味杂陈,恨不能什么都不管不顾,只要别再让她露出这样的神情。
“蛮蛮,别这样……哥哥真的很快就回来,你乖乖睡觉好不好?我守着你。”
她警惕地看着他,坚决地摇头:“不要!你会偷偷离开的。”
宗不器心中大恸,紧紧抱着她:“不会,我不会偷偷离开,这次一定让你送出城。”
“那也不要睡。哥哥若是困了就睡吧,不必管我。”
宗不器无奈:“那我们说说话,你放松些。”
云筝兴致不高,她现在全副心神都在防备偷时间的贼,这贼十分狡猾,会在她放松精神的时候快速下手,待她回过神来,时间就不见了。
“难道我们要干瞪眼一整夜?”
宗不器捧起她的脸,与她对视。她眨巴一下眼,他也随着眨一下。
云筝意识到这样确实有些荒唐,于是嘟着嘴道:“那哥哥说吧,我听着。”
宗不器想了想,偏头问她:“你心中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云筝不假思索:“嫁给你。”
宗不器笑了一下,这丝毫不知矜持为何物的小丫头。
“除了这个呢?”
“给你生一堆小娃娃。”再次脱口而出。
宗不器惊得连连闷咳,抿唇忍笑。
“再除去这个。说说关于你自己的。”
云筝蹙眉,想了一会儿:“哥哥,我没有想做的事。这样是不是很没出息?”
“怎会?”宗不器摸摸她的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虽没有想做的事,但无论遇到何事,都不逃避、不害人,用心过好自己的日子,这也是一种活法。若人人都想建奇功立伟业,那谁来当良善普通的百姓呢?这世间岂非人人都是斗鸡,个个满心戾气?”
云筝思索着他的话,点点头:“有道理。”又补充道,“我虽没有想做的事,但有很希望发生的事。”
“你说。”
“我希望国与国之间没有敌对,不再打仗。希望每个君主都照拂好他们的百姓,人人安居乐业。希望世间再无恶人,若一定要有恶人,那便要有让恶人遭受惩罚的侠客。希望良善之人守望相助。希望大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说完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宗不器:“哥哥,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宗不器眸中闪烁着赞赏的光,捧起她的脸,亲一亲,笑道:“我真是捡到个宝贝。若人人都如你这般天真,那你说的这些,便不难实现。所以,你已在为自己想做之事付出努力了。”
云筝笑得眉眼弯弯:“哥哥就会哄我开心。那你呢?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宗不器一愣,这才意识到,这问题其实很难回答。
想了半晌,最后憋出两个字:“娶你。”
云筝顿时笑倒在他怀里。
宗不器暗暗松了口气,哄了这么久,终于有了笑模样。
云筝又问:“除了这个呢?”
宗不器眼中含着笑意,定定看着她,没有说话。
云筝慢慢地羞红了脸。
“除了这两件,还想做什么?”
“没有了。陪着你,做一对没出息之人。嫌弃也没用,你跑不掉了。”
“才不会,”云筝搂紧他的手臂,仰头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哥哥是世上最厉害、最有出息的人。”
二人絮絮说着话,时间终是在不知不觉间被偷走了。
破晓时分,云筝支撑不住睡了过去。宗不器安顿她躺好,静静地守在一旁。
直到巳正时分,云筝仍在酣睡。
宗不器趁空回到前院,快速收拾了几样行李,便往后院走,打算叫醒云筝吃饭,然后……也是时候该出发了。
刚走进后院,便听见房里传出云筝的喊声,于是加快脚步跨进门,见云筝光脚站在地上,惊慌失措,泫然欲泣。栖香和翠黛则一人拉着她一只手,正在焦急地劝慰。
云筝看见宗不器走进来,猛地冲过去抱住他:“哥哥,我以为你走了。”
“怎么会,答应了让你送出城的。”宗不器一把抱起她,走到床边坐下,拍一拍脚底的尘土,“穿好衣服,咱们吃饭。”
云筝这会儿已平静下来,有种事到临头反而坦然——或者说是麻木——的感觉。乖乖地穿戴梳洗好,安静地吃了饭,辞别了爹爹,与宗不器共乘一骑出了府,顺子赶着马车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
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该嘱咐的已经嘱咐过很多遍,其实嘱咐再多也无用,他不会停止牵挂。
要挽留的已经拼命挽留,时间还是被偷得一个时辰也不剩,北城门近在眼前。
云筝终于开口了:“哥哥,你放心吧。我在家乖乖的。不乱跑。不惹事。不逞英雄强出头。好好吃饭。按时睡觉。药也一日一次,喝得一滴都不剩。有事便躲在爹爹和忘尘伯伯身后。一定保护好自己,等你回来娶我。”
宗不器喉间哽了哽,过了一会儿才道:“好。”
马蹄哒哒,穿过了城门。
宗不器勒停马,翻身下来,将她抱下地。
二人静静相拥片刻,一时无话可说了。
云筝走过去拍一拍马头,脆声说:“小白葱,你要照顾好哥哥,早日带他回来。”
小白葱甩甩尾巴,打个响鼻应了。
云筝笑了下,转过身背着手,看着宗不器,和他隔着一个马身的距离,笑道:“哥哥,你快走吧,别误了时辰。”
宗不器不愿再招惹她难过,于是没敢细看她,视线掠过她的脸,点了点头,边上马边道:“快回去吧,让顺子稳着点驾车。”
云筝“嗯”了一声,目光仍黏在他身上,看着他戎装威武,肩背挺直,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手松松地提着马缰,轻轻吐出一个“驾”,马儿哒哒跑起来,很快便离了一丈远。
云筝终于忍不住扁了嘴,喉头哽咽片刻,大声喊:“哥哥,我等你回来!!”眼泪瞬间喷涌而出。
后来的很多个日夜,宗不器一直深悔这一刻没有掉转马头奔向她,将她捞到马上紧紧抱着,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不走了,哪里都不去,就在家守着你。
而今时今日,他只知道,这一声锥心大喊,已令他心脏崩得四分五裂流血不止,若再看她一眼,他就真的走不了了。他想,这样不行。于是狠下心来,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云筝看着那个英武的将军渐行渐远,一直没回头,直到变成一个黑点,彻底看不见了。心脏好似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神色怅然若失,全身脱力,坐在了地上。
“小姐!”栖香和翠黛忙跑过来,欲伸手扶她,云筝摆摆手,喃喃道,“没事,我没事,让我坐一会儿,让我坐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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