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苦酒一杯、半盏离人泪
到嵩山后的第三日，天空中开始飘雪。是那种极小极小、混合在霪雨霏霏中的碎琼乱玉。正在桌前雕刻人像的李寻欢站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心中暗想——时才初冬便落了雪，今冬的雪早得毫无预兆，却又似已经酝酿了许久。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敲门。
“思过堂”是少林寺处罚弟子的地方，自他住进这里，平日更没有人来。因此，他不用看就能猜到来者是何人。
“李大侠，数日不见，你可还好？我特意给你带来了你最爱的‘竹叶青’。”开门果然是百晓生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李寻欢淡淡一笑：“多谢了，少林寺哪儿都好，就是这素斋、无酒，着实让我难过。”
百晓生笑道：“不止无酒，也无美人，李大侠这样的风流人物，岂能长期屈居在少林寺里，那不是太受罪了吗？”
李寻欢听了哈哈大笑：“原来你们费尽心机将我诓来少林，却不是为了囚禁我，而是想让我来赏玩几日便走不成？”
百晓生眉头一皱，敛起笑容道：“李大侠此言差矣，并无人诓你来少林，分明是你自己要替铁传甲解释而后又要顶罪的，怨不得别人。”
李寻欢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有理。”说完便径自坐到桌旁擎起酒壶，开始自斟自饮。
百晓生眼见他喝起酒来没有再开口讲话的意思，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李大侠就不想离开这里？真打算一辈子住在少林？”
李寻欢边喝酒边笑道：“看来你今日来此，是为了给我指一条明路的了。”
百晓生道：“明路当然有，就是不知李大侠上不上道了。”
李寻欢淡淡道：“不妨说来听听。”
百晓生压低声音道：“听闻李大侠与明教光明左使杨逍是很好的朋友……”
李寻欢放下酒杯，抬眸看向百晓生，眼中精芒一闪。
“我说呢，铁传甲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怎会突然变得如此重要、被各位‘声威盛大、一诺千金’的大侠们留心关注，原来只是个幌子而已。”
百晓生道：“那倒也不是，少林空闻大师确实要替翁天杰和秦重主持公道，只不过，这些事与我无关，我也不感兴趣。”
“当然，你的兴趣只在屠龙刀。”李寻欢静静地接口。
百晓生一惊，没想到才刚提了杨逍的名字，对方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意图。
“小李飞刀果然是聪明人，我最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现在‘明路’已经给你划出来了，就看你走不走了。”
李寻欢微微一笑：“我与空闻方丈约定的是为了铁传甲才留在此地，如果是为了屠龙刀，你觉得我还会留下任你们摆布吗？你又认为若非我自己主动留下、这区区少林寺是可以困住我的吗？”
“哈哈哈！”百晓生忽然大笑三声，“我早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听话，我也知道少林寺困不住你，不过，有一个人却可以困住你。”
李寻欢依旧微笑：“哦？我倒很好奇，是哪一个人？”
百晓生一字一顿地说道：“林、诗、音。”
这三个字甫一出口，他毫不意外地看到李寻欢登时变了脸色，双眉紧蹙，眼中掠过一抹痛楚。
“龙大哥怎会让你抓了诗音？”
百晓生冷哼道：“李寻欢，你何必这么激动？没有人抓林诗音，是她自己听说你被困少林寺、偷偷瞒着龙四爷跑来的。”
李寻欢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心头一阵酸痛，喃喃道：“诗音，诗音，你为何……这样傻……”
百晓生似不想再与他多说，冷冷道：“李寻欢，我知道这事很难抉择，我可以给你几日时间考虑，要想保林诗音平安无事呢，就要听我的话、给杨逍和殷天正写信传书；不然的话，我可不担保林诗音会怎么样。若是你的脚敢踏出这个门半步，那林诗音立刻会死！”
说完，他转身扬长而去。
门一开一阖，有风卷着雨雪冲进室内，骤然间一股凛冽的冰雪寒意席卷了李寻欢的周身。
方才有个刹那，他本想将屠龙刀在谢逊手上的秘密告知百晓生，这样即可转移其对杨逍与殷天正的注意。可他随后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谢逊下落不明，一人一刀，若是被百晓生等人盯上，怕是凶多吉少。而那把屠龙刀，虽不知其威力究竟多大，但决不能落在这群江湖败类手中却是毋庸置疑的。
只是这样一来，杨逍……林诗音……百晓生摆给他的就成了一条无从选择的路。
他不知杨逍此时人在何处，也不知诗音此刻是否安好，他又不能离开这座思过堂。有什么办法可以通知杨逍？百晓生图谋屠龙刀，可他心里明白，屠龙刀已不在殷天正手中，一旦杨逍和殷天正为救自己出现在少林寺，只有死路一条。又有什么办法可以告诉龙啸云？诗音眼下落在百晓生手里、正作为人质要挟自己，需要他赶快来营救。
他在室内来回踱着步，心乱如麻。生平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无计可施，冷汗涔涔而下。
若让他为了诗音牺牲杨逍，是万万不能的。
——我宁负尽天下人，也决不负你。
可若因此害了诗音，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自己。
“有一些劫难、一些情债是你必须承受的”——耳畔忽又响起火龙真人的话，莫非眼下面临的困境就是那所谓的“劫难”与“情债”了？
——诗音，却原来，就连余生留在少林为你赎罪祈福都已是妄想。
——诗音，我知我今生辜负了你，只是没想到，最后还要连累你赔上性命。若你真有三长两短，我，决不独活。
——诗音，我对你欠下的情债，就让我用这条命来偿还罢。
暗暗打定主意，他走到桌边、饮下苦酒。
竹叶青，是玉堂最爱的酒，也是他最爱的酒。
只是如今，再也品不出那清醇甘甜的味道。这一世，竟连人各天涯都已不能了。这漫天的雨雪，滴滴点点，都是离人泪。
百晓生回到圆真的禅房时，看到龙啸云和儿子也在里面等着他。
“怎么样？李寻欢怎么说？”龙啸云一见他回来就急不可耐地问。
百晓生冷笑一声，道：“跟我预估的一样，他不肯给杨逍和殷天正写信，还要从少林离开。幸亏我让你暗示了龙夫人、她自己跑了来，否则还真拿捏不住李寻欢了。”
龙啸云听到这话，脸上阵红阵白：“你的意思是……他……他果然为了诗音而犹豫？他……他们两个……难道……”
龙小云这时在旁边插话道：“爹，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他们两个根本就是旧情未了，你就是不相信。”
圆真没空听他们扯这些情感纠葛，对百晓生说道：“这么说来李寻欢确实对龙夫人诸多顾忌，这很好，我会请出渡厄太师叔去看管龙夫人，太师叔武功当世无人能敌，这样一来就万无一失了，李寻欢救不出龙夫人，只能听从我们的摆布。然后我们就布下天罗地网、等魔教的人上门。”
话音刚落，只见自己一个徒弟从外面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一边叫着：“师父，师父，不好了！”
圆真双目一瞪，斥道：“慌什么？有话慢慢说！”
那徒弟气喘吁吁地说道：“师父……魔教……魔教……魔教的人上山来了……”
“什么？！”屋里的几人同时惊跳起来。
还是圆真第一个冷静下来，一把揪过徒弟的衣领，疾问：“再说一遍，说清楚，有多少人，带头的是谁？”
那徒弟便又仔细说了一遍：“是魔教的人上山来了，来了好多人，得有好几百，为首的人自称是什么光明左使，这会儿已经到山门外了，说要见掌门方丈。”
“杨逍？”圆真、龙啸云和百晓生异口同声，相互对视，眼神中都是惊疑不定，“他怎会来的这般快？我们还没有派人通知他……”
圆真稍一思索，即道：“我要马上去大雄殿稳住方丈师叔，不能被他觉察我们的计划。你们先留在这儿不要出去，以免被魔教的人发现。”
说完，便带上那徒弟匆匆去了。剩下龙啸云父子和百晓生，面面相觑，心头都莫名地浮上了一片阴云。
少林寺的山门外，杨逍负手而立，唇角噙着一抹鄙夷的笑，斜睨着面前十个手持棍棒的少林僧人。
在他身后，站着明教的五行旗使——庄铮、闻苍松、辛燃、唐洋、颜垣，还有铁传甲。再往后，便是临时召集起的两河一带五行旗下弟子五百余众。
“去告诉你们方丈空闻，今日若不把李寻欢交出来，我必血洗了少林寺！”
十个负责守门的年轻僧人显然都被面前这个一袭黑衣、披头散发、浑身充斥着比风雪还要凌冽的逼人杀气的狂邪男子震慑住了，一个个愣怔原地，竟没人敢动。
庄铮上前半步，朗声道：“明教光明左使杨逍携五行旗使上山拜见方丈与各位神僧，因事态紧急未来得及书写拜山帖，烦请哪位高僧通报一声。”
有位僧人行出、向杨逍与庄铮合十一礼道：“请稍待。”说完便返身飞奔进去报信。
此时的大雄宝殿内，空闻、空智、空性带着各自的弟子都已聚齐，圆真正在巧舌如簧向方丈讲着李寻欢如何十年前袒护魔刀门、十年后袒护魔教、枉称侠义那一番百晓生早就想好的说辞。还没说完，就见守门弟子奔进来禀报。空闻听了杨逍扬言要血洗少林的那句话，双眉立时紧紧地拧在了一处。
空智道：“方丈师兄，少林与魔教素无恩怨，这些年来相安无事，而今杨逍为了李寻欢竟要公然与少林为敌，看来圆真师侄所言不虚，他们确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空性冷哼道：“打便打，难道堂堂少林还会怕了这些邪魔外道不成？”
空闻缓缓摇了摇头：“二位师弟，虽说少林断不会怕了魔教，但为了区区一个李寻欢就在我佛门净地大开杀戒，此事是万万不妥。守门弟子，你去请杨左使前来，就说老衲有事相告，但只许他一人进来。去罢。”
守门弟子领命而去，不多时，杨逍便独自一人踏入了大雄宝殿。
“阿弥陀佛，杨左使，久违了。”空闻主动先向杨逍开了口。
杨逍也不还礼，傲然而立，只微微颔首，直言道：“空闻方丈，今日杨某前来只为李寻欢，听闻他被方丈囚禁在少林寺，可有此事？”
空闻摇头道：“杨左使此言差矣，李檀越虽在少林寺，却并非老衲囚禁于他，而是他自愿留在少林思过的。”
“什么？思过？”杨逍听了立刻皱眉，“可是为了铁传甲之事？”
空闻点头道：“正是。”
杨逍冷哼道：“空闻方丈可能有所不知，铁传甲虽是李寻欢的仆从，却早已入了我明教，他的所作所为自有我明教一力承担，与李寻欢无关。你放了他，杨某在此向你保证，一个月内查明翁天杰与秦重两桩案，期限届满必会给方丈和少林一个交待。”
“阿弥陀佛！”空闻合十道，“杨左使既一力揽下这两桩事，那老衲可以让李檀越离去。圆真，你去思过堂将李寻欢放出罢。”
圆真心中是明白的，即使方丈肯放李寻欢走，李寻欢为了林诗音也是不敢走的。如今杨逍又已到了少林，倒是可以省去他们好多事。当下领命要去。杨逍忽道：“杨某想与这位大师同去，不知方丈是否许可？”
空闻道：“杨左使请便。”
杨逍谢过，便跟着圆真一起奔思过堂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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