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浅啄
“儿臣拜见母妃。”
宫世鸿向白筱雅行了大礼,因为如今他年满十八,该出宫独立立府。前几年还能以年幼和孝顺母妃为借口,并向元帝提议说虽元朝国力强盛,但不宜铺张浪费、奢靡享受,皇子更当以身作则为借口生生又拖了三年。只是如今,便是他极力拖延了半年的王府修整也最终完工了。
又到了分别的季节。
“我儿如今也是铖王了,好了赶紧起来吧。”筱雅微笑着亲自将他伏跪在地的身子扶起。其实与其说是养了个儿子,不如说是弟弟,所以筱雅对其的感情里慈爱偏少,宠爱偏多。
不过她自己也很明白,母子间的礼数客套是不可废的。她照礼给他些许叮嘱,以忠义仁信报君恩,与王妃孺人和睦相处,千言万语最终还是祝福平安喜乐。
“儿臣不孝,不能再侍奉母妃了。”
世鸿并没有因筱雅的搀扶而起身,反而执拗地跪着,将头埋进向前伏礼的臂弯里,眼底一片猩红,转又闭眼一瞬,敛去所有情感的波涛汹涌,恢复清明。
“母妃,再为儿臣最后弹一曲琵琶可好?”
筱雅未曾想到他会突然提出这般似乎不太合时宜的要求,愣了一瞬。但转瞬又笑了笑,罢了,之后也难常常见到了,最后一曲就当告别吧。
筱雅呼侍女白芍取来琵琶,拨了拨琴弦,调了调音调,转轴拨弦三两声,一曲《别调》倾泻而出。
那夜,月凉如水。不知是琵琶惊起一池春水,还是月色亲吻一叶昙花。
月华宫里一坐一跪,遥相对视。
他们之间也不过三步的距离,但却永远也相隔三步的距离,不可逾越雷池一步,退不得进不得,如鲠在喉,锥心刺骨。
成年的男子低着头,听着琵琶落下最后一个音节,微不可闻地喃喃自语:
“雅儿,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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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灯会前夕。
白筱翾的及笄大礼前不久也完美落幕,就连戍守边关的大哥也衣锦还乡。
筱翾收礼物收到手软,父亲的梅花琉璃簪,大哥的白玉莲花簪,二姐的镂空梨蕊金步摇,就连对她极其抠门的阿兄都撇着嘴递给她一只卖相极丑的紫檀木簪。
“这是什么啊,丑死了!”
“你!罢了!你不喜欢便扔了去!”昕亭气得满脸通红,满是委屈。
看捉弄得够了,筱翾微微一笑,双手接过那只丑丑的木簪,细细打量,轻轻摸索,随即当场便插在发髻里。
“阿兄,好看吗?”
昕亭看着画了精致妆容,身了华丽彩服的胞妹在他眼前转了一圈,向他甜甜地笑。通身气质都像误入凡尘的仙子。
唯独那只造型别致的丑簪破坏了这份仙境。
他淡淡哼了一声,撇撇嘴,当即便把那只丑簪从胞妹梳得整齐的发髻里扯拉出来,弄乱了满头青丝。
“我…我,我再去改良一下,这个…这个太丑,不能送你。”
边磕磕绊绊地说着,边一溜烟地跑了。
筱翾莞尔,摸了摸被拉扯乱的青丝和空了的发簪位置,感觉心里满满的。
“阿兄的手艺就是最好的了,我,很喜欢。”
只可惜跑远的昕亭并没听到。
还没等唤得侍女重新束发,却未曾想先等来了三哥。
“三哥,你怎么在这?”
如今她已及笄,闺房便是父兄都不得随意进出,宴席上没寻得三哥她还疑惑,竟不想早早等在这了。
“三哥给筱儿的礼物呢?”说罢伸出小手,一副讨好卖乖的模样。
“你转过身去,坐下。”十七岁的男子声线已经变得成熟低沉。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也是压迫感十足。
不过筱翾从来没有注意到三哥的这些变换,心安理得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一只修长的手抚上女孩的头,轻轻扯开束发的绸缎,一头青丝如瀑垂直落下,遮住了她的肩背,几缕发丝落在身后男子臂弯里,膝头上。丝丝缕缕,勾住他的心神,他的魂魄。
“三哥帮你束发可好?”他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紧张和忐忑,不仔细听便会忽略。
束发之礼在元朝是夫妻成婚后的礼仪,彼此束发,结发立誓。
不过也有亲人间的帮忙束发,便是算不得束发之礼的。阿爹曾童心大发地帮她梳头,结果顶着一头鸡窝吓坏了心蕊和娘亲。就连阿兄昕亭也曾在她爬树扯散了发髻后,在树上帮她辫了个简易的小辫,不过,咳,也很丑就是。
她哪会想得那么多,正好,她本就要唤心蕊来帮她重新束发,便是三哥梳得糟了也无妨,更何况,她还没见过三哥的手艺呢。
满心欢喜地答应:“好啊!三哥。”
身后男子只觉心跳都漏了一拍,但随即又明白过来,有点苦涩一笑。
他拿起梳子,从头顶梳到发尾,一梳,两梳……一头光滑乌黑的秀发正乖乖地躺在他的手中,随他心意被编织成任意的形状姿态。
他心里划过一丝异样微妙的感觉,只想,如果他手掌里的不是头发,该多好。
他觉得自己魔怔了,他拿起原本束发的绸缎遮盖住女孩的眼,并在脑后系了个结。
“三哥?”筱翾疑惑地问。
“现在还不能给你看,既是惊喜,便要等到最后才算好戏。”
筱翾却想,三哥把镜子拿开不就好了,又何必蒙了她的眼睛,但也没问出口。无妨,随他开心就好。
看着眼前的安静乖巧得过分的少女,被蒙住平时最夺目的眼,更显得高耸的鼻梁,小小鼻头的可爱,还有,那微微张开的樱桃小口。再往下,是因束发而露出的光滑的脖颈,恰达好处的弧线,衬得纤细的天鹅颈不盈一握,仿佛用点力便会折断。
如果目光有触感,她早就被他剥得一丝/不挂了吧。他在心底唾弃自己,骂自己龌龊,这般心事又怎能让纯洁如美玉无瑕的她知道呢?
他终究逼着自己移开落在她红唇上的目光,但是爱意如果那么容易隐藏和控制就不叫情了。勉强从唇瓣上移开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落在洁白如牛奶的颈侧。
就放纵一次,没事的,她根本不懂,等会骗骗她就是了,她不会知道的。我就轻轻地亲一下,就一下,原谅我好吗?
你当她是傻子吗,迈出这一步就再也回不来了,她是你的妹妹啊,你怎么能这般禽兽不如,龌龊肮脏。真当她不会明白吗?
白翛只觉脑内有天人交战,混乱不堪,头痛欲裂。
他缓缓低下了头……
筱翾等了半晌也没等来三哥的下一步动作,感觉到三哥的手指在她的青丝里灵活巧妙地流动,明明发髻已经梳好,就差头饰和发簪的修饰了。
没等她开口催问,忽觉脖颈后侧一凉。
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是什么?簪子?流苏?但又偏偏不是硬硬的石头触感,更像是软软的棉花。
她觉得痒,正想拿手拨弄开去,但那个细微的触感却先行离开了,就那么一瞬,仿佛错觉。
白翛闭着眼,捏着梳子的手陡然用力收紧,关节处泛出白色。而落在她发上的手却不敢多加半分力气,生怕她察觉到一丝一毫,只是指节却僵直着无法动弹。
不要原谅我,果然恶魔是不可原谅的,筱儿,永远也不要原谅我,不要抹灭我最后的良知和理智。就这样,让我内心的贪婪邪恶的厉鬼将我碎尸万段,剉骨扬灰罢。
白翛屏住了呼吸,心跳得要跳出胸腔,只憋得他满眼满脸耳框血红。
筱翾听得身后的三哥一声轻叹,仿佛卸下千钧重担似的。随后一个簪子插入她的发间。
白翛将镜子摆在她跟前,摘下覆眼的绸缎。
镜中出现一个惊艳绝色的少女。她的杏眼如一池永远盛满春水的浅潭,会摄人心神,取人魂魄,但偏偏里面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仿若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仙子。
女孩望着镜子惊叹出声:“三哥,你的手艺也太好了吧!梳得比心蕊都不差了!”
说罢还摆摆头,左看看右看看,果真每一处都细致完美,不愧是三哥的风格呢。
正欣赏着,突然她灵光一现,跳起身转向身后的他,朗声问到:
“三哥,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说着还配上一脸促狭。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直落在白翛的头顶,震得他目眦欲裂,心神动摇。背后的冷汗几乎瞬间浸透衣衫。
看吧,果然,她发现了!自作自受!蒙得住她的眼睛,也蒙不住她的心。她会让你内心的邪恶无所遁形。
“怎…怎么会?当然是…没有的事。”
难得看到沉稳完美的三哥露出这般局促不安的脸色,筱翾玩心突起。
“那三哥怎么这般会束发,若不是平时给女孩子梳头梳得多了,怎会这般熟练,手艺这般好?没想到,三哥竟是个痴情种呢,会给心上人束发的男子可不多~不知是哪家小娘子啊?”
“不对不对,三哥就压根儿没见过几家姑娘家,难道是府里丫鬟?啊!是不是陈虞姐姐?!”毕竟能跟三哥走进的女子也就陈虞姐姐一人了。
毕竟两年前,皇后本欲表哥表妹亲上加亲,本要许配给太子做太子妃的陈虞,居然拒婚!本是落了皇后太子好大的面子,但也好巧不巧,正值带大陈虞的祖母过身,以守孝三年为由,也是有理有据,情理皆服人,倒也不好怪罪。反而因祸得福,让她得了孝顺的贤名,毕竟愿意为守孝而甘愿放弃太子妃之位的女子,世间可没有几人。尽管如今还在孝期里,也年满十八,是个有点尴尬的年纪,但没人敢辱没了她。又因陈家门楣,陈虞出色的外貌才情,贤名远扬和皇后金口称誉,她倒是不愁嫁的。
只不过这个不嫁太子,诚心守孝的陈虞美人,却喜欢亲近白家兄妹。虽有跟她结义金兰的情分,但聪明如筱翾还是察觉到了自家三哥和陈家虞美人之间一丝微妙的气息。
如果是陈虞和三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一个是最喜欢的哥哥,一个是最亲亲的义姐。也只有陈虞这样的绝世美人才能配得起这样好的三哥。
看到自家妹妹一脸姨母笑,白翛几乎瞬间就明白她在想什么。半是庆幸半是无奈。
庆幸她果然还是那般单纯,无奈她仍旧还是那般迟钝。
“你别在那胡思乱想了,我没有喜欢的女子,也不可能是陈虞。”
“这……也是我第一次给女子束发。”
这是实话,只不过他不会告诉她,他早在脑中无数遍地抚摸过她的秀发,并用他的手给她盘起发髻,属于他一人的妇人髻,流连顾盼,熠熠生姿。
筱翾虽半信半疑,倒也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他怎么说,她便怎么信。
伸手抚上三哥赠予的发簪,轻巧摘下,细细打量。
这是只小巧精妙的簪子,一时竟分辨不出是什么材质,亮晶晶的好是耀眼,一眼便知绝非凡品。
通体透明纯澈,造型简单却大气,笔直的簪身无一繁琐点缀,只在尾端镶嵌了更为晶亮的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竟会折射出束束光芒。
可惜筱翾被这耀眼的宝石夺去了全部注意力,丝毫没注意,在簪子尾端还有微雕的纹饰。
那不是什么雕花纹路,而是某人亲手刻上的两个字。
筱,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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