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究竟是谁胆大包天, 竟然给非法人贩团伙做靠山?
康熙又读了来自湖广总督的奏折。
比之老四似悬疑破案故事般的家书,石文晟的公文显得枯燥无味。
枯燥归枯燥,能清清楚楚说明问题就行。
石文晟表明将彻清查湖北、湖南的人贩网络。
根据已经查到的情况,王麻子等一众的顶头上司是江南盐商, 但说不清究竟来自哪一家。
中间联络人绰号「乌龟」, 真名厉大钱,是在杭州开牙行的。王麻子手里的御制鼻烟壶就是厉大钱心情好给送的。
接下去要再追根溯源, 必须江南方面配合调查。
康熙派遣心腹太监李玉前往江南, 企图调动暗线查明此事, 但是迟了一步。
十月,厉大钱自缢身亡。
留下遗书表示他愧对祖宗、愧对天地,不该组织拐卖人口的事。
为了某得暴利, 不惜编造京中有人做靠山的借口。高价购买内务府造办处的御制物品,谎称上头有人。
上骗下瞒,让他搞出一张网络,将鄂湘之地拐来的人口贩卖至江南、京城。
由于王麻子被捕,厉大钱自知距离被抓处死不远。
他想着与其被关押在死牢吃苦,不如自己上吊来得干脆, 这就死在了康熙四十四的深秋。
“奴才详细检查了厉大钱的尸体,从死状上看确实是主动自缢。”
李玉回到京城难免忐忑不安,这件差事是给办砸了。
哪怕厉大钱的尸检证实与谋杀无关, 但他死的太不是时候,怎么看都不像畏罪自杀,而像是有人故意灭口。
康熙翻阅着从厉大钱住处搜出的账本,部分涉及了买家是谁,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物。
他面无表情地说,“厉大钱自杀前将书房一把火烧了, 遗书与剩余的账本是在卧室被发现的。这倒是一位‘大’善人,死前还不忘帮买家遮掩罪证。李玉,你去江南被谁给打听到风声了?!”
“皇上明鉴,奴才一路隐匿行踪,绝无暴露去调查拐卖集团的目的。”
李玉如此说着,却也明白自己必须为厉大钱的死亡负责。
他是没有通风报信,但迟到一步让重要线索断掉。这不能怪运气不好,只能怪做事不够谨慎。
康熙不说信或不信,冷冷盯着跪在地上的李玉。
好一阵极度压抑的死寂,他把人叫了起来。“平身。”
“奴才叩谢皇上恩典。”
李玉听到叫起,一颗惶惶不安的心终是落地。瞧着皇上的意思,应是该相信他的办事立场。
然而,厉大钱的死因还是一团迷。
谁让他在这个时候自缢?
是收到风声京城有暗探去江南调查,所以他被逼到不得不死吗?还是在王麻子案发后就有人计划好要搞灭口?
“一来一回跑了一趟江南,你也辛苦了,歇一歇,这个案子先别管了。”
康熙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语气,仿佛真的像是温和帝王对于太监也是关怀备至。
不再提拐卖案,而说起了宫内琐事。
康熙似慈祥的家长,让心腹太监看顾好皇孙女。
“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年,你照例打理宫内的杂务就好。盯着些给毓庆宫的炭火,决不许有缺失。尤其是小宝珠怕寒,可不能让孩子着凉。”
毓庆宫是太子住的地方。
谁不知道那里的吃穿用度比皇上、太后使用的都要好,怎么可能缺少炭火。
李玉背脊发凉,瞬间就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特意叮嘱的“小宝珠”,是太子妃生的女儿,也是太子唯一的嫡女。谁敢怠慢皇孙女呢?竟还要皇上特意提醒必须看顾好?
康熙不轻不重地加了一句,“这种小事,你就别给梁九功添活了。”
“嗻!”
李玉整个人不太好。
皇上补充了这一句,竟然是连太监总管梁公公都给怀疑上了。
怀疑也不奇怪。
毕竟秘密调查厉大钱的消息就没几个人知道。此人的自杀时间不早不晚,卡点卡得太巧了。
怀疑梁九功泄露风声,又是提到了太子妃生的小格格。
李玉琢磨着皇上究竟将谁列入了幕后黑手的名单上?
不论有几分疑惑,谨遵圣旨办差。要避开梁九功行事就非要考验人,身在宫内,谁不给梁总管几分薄面。
谨言慎行中,五个月匆匆过去。
渡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当春节的喧闹过后,康熙四十五年的春天到来了。
李玉一直暗中观察着毓庆宫的情况。
皇上此前的担忧似乎有些像是杞人忧天,不可能有人敢怠慢太子嫡女。怠慢是没有,但凡事就怕对比。
经过观察发现一件令人心慌的事,太子对几个孩子的年礼着实能瞧出一些问题。
目前,毓庆宫有三个孩子。
侧妃李佳氏生的长子弘晳,侧妃林佳氏生的次子弘晋,还有就是太子妃生的女儿宝珠。
哪怕重男轻女,但太子妃生的孩子终是沾了嫡字,一碗水端平是起码的。偏偏在春节礼物上,小宝珠不比两个哥哥。
其实,宫内都知道太子与太子妃的关系一直算不得亲近。
瓜尔佳氏在康熙三十四年嫁入毓庆宫,至今已经过去十一年,仅仅在成亲第三年生了女儿。太子的庶子们不论是活着的或是早夭的,皆是出自侧妃或侍妾格格。
换句话说,胤礽不是清心寡欲,他只是对太子妃不感兴趣。如今,这份冷淡也体现到与子女们的态度上。
李玉将此消息汇报给皇上,就被嫌弃了他办事像算盘珠,怎么能拨一拨才动一动,应该把历年的年礼情况都给查清楚。
那并不难做,毓庆宫明面上的年礼记录是要存档的,找个借口去档案库查一查就行。
经过比对,太子给儿女们的年礼,前几年差不多一视同仁。
近四年,宝珠的待遇却是越发不如兄长与弟弟,今年春节的年礼更是明眼可见的矮了一头。
乍一看,这就是因为太子与瓜尔佳氏夫妻关系越发冷淡的缘故,但是康熙并不如此认为。
四年前的春节发生了什么?
那是赐死索额图之后的第一个春节。
康熙已经无法再相信太子的品性。
在他看来,瓜尔佳氏及其所出的女儿被太子冷遇,正是太子报复太子妃娘家没有给予足够支持。
当年,精挑细选出石文炳之女作为太子妃。
不仅看中瓜尔佳氏本人秉资淑孝,也是看中石家一族男儿的才德兼备。
康熙非常肯定十五年前,他真是为太子着想选了瓜尔佳氏做太子妃,但不幸的巧合偏偏发生了。
在原定太子大婚的前一年,石文炳从福建升职回京,途中却是因病不治身亡。
太子尚未成婚,岳父就死了。
石文炳的死亡不只意味着瓜尔佳氏失去了父亲,也意味着一方武将的陨落,而太子失去了一个有力的助力。
这种时候难道要换太子妃?
康熙权衡再三没有做出那般薄凉之举。
石家自努尔哈赤年间就为后金效力,哪怕石文炳身故,但他的叔伯、兄弟都是人才。
太子岳父去世,不影响对石家其他人的任人唯贤。
当时,康熙如此认为,所以觉得选定的儿媳丧父也无妨,瓜尔佳氏依旧足够资格继续做太子妃。并且没让她守孝三年,唯恐变数太多,只守孝一年就进行了与太子的大婚。
后来也确实重用了石家的有才之人。
比如石琳,他是石文炳的叔叔。在三藩之乱中,亲自坐镇河南开封。严肃军纪,安定民心,使得八旗军队顺利南下作战。
后又是升任两广总督。直至其身故于任上,一直勤政为民,所施政策无不都是为了百姓着想。
再如石文炳的堂弟石文晟,如今也是调任湖广总督。
从打击拐卖人口非法集团一案中,是能看出他的雷厉风行手段。
一切发展看似没有不妥。
石文炳英年早逝,皇上却不曾亏待石家。
此刻,康熙比较着太子对子女的态度差异,终是确定了他与石家君臣相得让谁心里扎了一根毒刺。
石家越是忠君,瓜尔佳氏越是品性淑孝纯善,太子就越不满意,因为四个字——国无君。
尤其是储君与皇帝之间发生了利益、思想、感情等等矛盾冲突之后,忠于皇帝的人不可能竭力支持太子。
比如这一次的拐卖案。
石文晟在接到老四的示警后,肃查湖北湖南的非法人口略卖团伙,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放过,谁做后台都不管用。
这样做会得罪谁?
如果王麻子所言是真,他是上头有人,人在京城。那个幕后之人的名字,或是呼之欲出。
哪怕没有足够多的证据,但无法不怀疑胤礽因为石文晟打击犯罪而利益受损,于是对同为来自石家的太子妃瓜尔佳氏越发冷待。
当你看一个人不顺眼时,这人做什么都是错的。
康熙没有感情用事,也曾经劝服自己胤礽能改好,但一桩桩事实摆到了面前,不认不行。
于是,康熙四十五年开春,下了一道圣旨。
撤去凌普内务府总管的职务,理由就是他监督不利,居然让御制物品流到了人贩子小头目的手上。
改由廉郡王胤禩接管内务府,由十阿哥胤祹协理。
不久之后,毓庆宫碎了一地的瓷器。
凌普是太子奶娘的丈夫,据说他红着眼眶离开了毓庆宫。
对外说辞,此次因罪被罢免,他有愧于太子的信任与提拔,没能把内务府诸多事宜打理好。
内情如何,智者见智。
康熙没给凌普将功折罪的机会。
这人不是他选的,而是太子在三年多前任命的。
三年也没让凌普学会怎么办事,完全没有必要再留。哪怕论私人情分,接替他的胤禩是太子的弟弟,难道不比奶妈的丈夫亲近?
这一题的真实答案,却是谁也不能摆到台面上。
自此刻起,太子也顾不上给远在天边的老四找麻烦。
近在京城的胤禩,成了继胤禔之后,被太子党的主要针对目标。
朝堂上,必有因此生出的纷争。
康熙坐山观虎斗,趁此将理学院的首届学生都散了出去。
去年分批将部分学习两年的学生安排到各个实差上,虽然职位不高,但都是能锻炼人的岗位。
如今把剩余的也都安排好,准备缓一缓过三个月再进行第次招生。
从年初到年尾,就不能有些令人打心底愉悦的事?
康熙发现读老四家书时,心情终是与平时不同。
尽管这种愉悦与一般定义有差异,掺杂了担忧等情绪,但不用绷着那根勾心斗角的心弦就是非常难得了。
好在老四的书信里没有再发生拐卖案,也没有再一不小心又找到了谁谁谁的宝藏。
根据信中所写,考察队进入云贵,日子总体过得平稳。
所遇挑战主要是自然环境带来的,比如行路难,比如对当地气候要有一段适应过程。
这些困难早就在预料之中,咬咬牙就能克服。
一路行来,发现的另一个困难才是令人头疼——百姓有缺粮的隐患。
若是云贵两广的人口数量继续增加,现有的粮食产量就会出现供应短缺。
改良农具、提高产量、引进新的粮食物种等等,必须都搞起来了,也不妨多管齐下。
其中,重点提到推广玉米与红薯种植。
明朝年间,玉米、红薯就随商船来到南方,但都是被当做新鲜玩意,没有充作主食之一。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至今,而红薯比玉米的种植范围还广一些。
经过实地勘察,山区高地即便没有平原的耕地,但也能让玉米茁壮生长。相对而言,玉米比其他主粮作物更易存活,而且产量高。
云南东部的某些山区已有成功种植经验,这就随信附上了具体的情况。
不但如此,一路上收集了所遇到了玉米、红薯等作物的不同品种。
对比不同品种间的产量高低、对生存环境的适应性,期待杂交培育出更高产量的新品种。
深入做这项农业研究的不是别人,正是茉雅琪。
康熙瞧着随信而来的资料。虽然孙女一笔毛笔字不够漂亮,但书写的内容通俗易懂又数据详尽。
好!很好!非常好!
有关农作物报告起内容最重要,这一份报告比那些尸位素餐朝臣写的奏折不知强了多少倍。
康熙能够预见到,老四家的小女儿照此节奏发展下去,假以时日是能活万万人性命。让人不饿肚子,这是极大的功劳。
茉雅琪没有任何夸大其词,写得清楚不饿着与吃饱饭是两回事。
那需要前赴后继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努力。从农肥、耕田技术、育种等等方面进行不断改良。
她能做的就是先跨出一小步。希望天灾干旱来临时,灾民都能吃上一点粮食。
哪怕那些玉米的品种口感不够美味,哪怕那些作物平日无法被当做主粮,但有此辅助起码能减少被饿死的人数。
康熙表示很认可,做实事从来都是一步步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茉雅琪,这个孙女的名字开始被他放在了心里。然后,主动还找来玉牒翻了翻,确定小姑娘快十岁了。
十岁,还早。
康熙算了算时间,他嫁女儿基本都等公主十六七岁,而老四嫁女儿也不必着急。
说是不急,但下意识将找孙女婿的标准已经给制定起来了。首先充分吸取经验教训,不给找佟家那般的勋贵权臣了。
人品最重要,孙女喜欢与压得住也很重要。
茉雅琪要一直保持好心情,不被琐事困扰,才能在改良农作物上发挥更大才能。
想了一堆有的没的,似乎有一件事忘了,是什么忘了呢?
康熙摸了摸脑袋,总觉得该注意某件事,却又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了。
万里之遥,广粤之地。
武拂衣携胤禛、茉雅琪、温宪,在康熙四十五年的腊月下旬来到广州府。
去年年中彻查拐卖案后,四人就与胤禟在湖南分开。
尽管调查人贩团伙与处理李自成宝藏耽误了一点时间,但总体还是按照考察团的原计划行事。胤禟带着侍卫收了一批珍珠先往广州去了,向西洋商人打开珍珠奢侈美白产品的新大门。
考察团主体进入贵州、云南、广西,这一路主要记录当地不同风俗与民生情况。
武拂衣从旁辅导,让茉雅琪主笔写的农业报告,又叫胤禛审查了有无用词逾越或疏漏,再将一摞摞寄回了京城。
走了一年半,告别高原山地,在年末时分来到了广州府。
广州府,肉眼可见的与众不同。
首先能看到各色头发的欧罗巴人,而街头巷尾的气氛明显比京城要轻松自在,比如人们也敢光明正大地议论朝事。
武拂衣一行人正要往落脚点去。胤禟提前一年抵达广州府,在此地买了一间大宅子,这就与他去汇合了。
把行李放在马车上拉运,人却没坐在车内。慢慢步行穿过街道,是为更好认识此处的府城布局。
一句夹生粤语想起,“呢个书,有咩?”
武拂听到身后的低语声,嘴角微微一抽。
不必回头,刚刚那句不标准粤语正是温宪在低声练习。她来广州抱有决心,要去各大商行地摊买齐各类新奇书籍。
书籍内容,概括一句话,但凡与破案相关就不放过。
或是被隆科多一事的刺激,让温宪对揭开真相有了兴趣。
而湖南遇上的破译李自成宝藏去向与解救黄履庄被冤枉入狱,更是进一步加大了她对破案的兴趣。
武拂衣没有阻止温宪发展兴趣爱好,只是有些不知要向康熙提起此事。
他的五公主在和离后,勇于活出自我,人生兴趣变成了希望成为揭露真相的侦探?这与他的十四阿哥最大希望是成为狗血作家,哪一个更不靠谱一些?
想着就侧头看向胤禛,这厮的弟弟与妹妹怎么兴趣爱好都偏了?
此时,胤禛没有为身后温宪的低语大惊小怪,他正偏移视线看向一个茶水铺。
尽管他在表面上不动声色,但仔细瞧一瞧他的眼神,明显是对茶水铺的聊天话题很感兴趣。
只听那里有三个脚夫在讲话,说的是福建话。
“哎呦,这日子真是不好过了。泉州出了一位抄家提督,也不知咱们运货回福建,会是什么光景。”
“你怕啥?蓝提督喜欢抄家,那也是抄有钱人的。咱们是平头百姓,要抄也轮不到咱们。”
“万一呢?这事可不说准。阎王好说话,底下的小鬼难缠。万一就抄咱们了呢?”
武拂衣轻轻戳了戳胤禛的手臂让他回神。
这人进入广州后略感水土不服,虽然谈不上精神萎靡,但一直有些懒洋洋的,没想到此刻倒是精神奕奕起来。显然是对别人聊抄家的话题很感兴趣。
这都是什么爱好?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胤禛、温宪、胤祯兄妹三人的喜好变得都怪怪的。这是谁起的头,给带偏了?
胤禛回神,正对上武拂衣诡异的眼神。
武拂衣似关心地问,“你水土不服的病好了?精气神都恢复了?”
胤禛嘴角微抽,因为他听出了言下之意。
——老鬼的真实意思,「阿四,阿四,你怎么回事?听了别人说起抄家,你就不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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