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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康熙四十六年,  腊月一十九。

        曹寅又一次接待圣驾下江南,这是曹家第五次接驾了,却是头一回赶上春节。

        “爹,儿子瞧您脸色不太好,  是不是昨夜忙得太晚没睡足?“

        曹顒担忧地看着父亲。曹寅年近半百,  临近春节偏又赶上皇上南巡,  让他近半个月操劳忙碌不已。

        明天除夕,圣驾于今天下午就会抵达江宁。

        曹顒劝道,“距离午餐还有一两个时辰,不如您去补补觉?下午也能更精神地面圣。”

        “为父一会就去休息,  先有事与你说。”

        曹寅瞧着儿子,  人到中年,  他才有了曹顒这个独子。

        而曹家这般富贵荣华的生活,却不知父子俩还能一起过几天。

        “连生,  等过了年你就十六岁。八旗子弟到了年纪,  照规矩上京城当差,  而且你与马家的女儿也该完婚了。

        马家在江南也做过好些年织造,  与我们是世交,门当户对……”

        曹寅希望能有条不紊地安排儿子的前程,但话到一半就卡住了。

        无法自我欺骗,康熙这一次南巡非同寻常,  让他感到了烈火烹油与风雨欲来。

        曹顒瞧着父亲欲言又止,隐约察觉到此次南巡不太平。

        他并非无知之辈,听闻皇上本是去年冬天被劝动南巡,岂料遇上了河道施工案,而特意延迟了一年出行。

        这也就直接问了,“父亲,  江南是否有不妥之处?咱们或是马家也被卷入其中了?”

        曹寅立刻否认,“那件事,曹家自是不会沾手的,但不沾不代表就会是正确。”

        “哪件事?”

        曹顒追问,“今天皇上就要来了,您究竟要儿子避讳什么?”

        “哎!”

        曹寅重重叹气,有些事真是说来话长了。

        “为父本想着让你再松快几年,可眼前形势骤变必须让你了解好些事。江宁织造不好做,不仅是皇上的钱袋子,还是皇上的密探。”

        曹顒理解地点头,“儿子明白,圣驾南巡的费用多要父亲赚取,但近几年的矿产生意不好做,账务的亏空没能补上。”

        江宁织造,这个职位是个肥差,但世上没有毫无风险的肥差。

        作为内务府出身的皇商,曹寅凭着皇上对他的信任,合法合规地问康熙借生意启动资金,也能从事普通人无法轻易从事的矿产生意。

        所赚的钱,部分让曹家富裕起来,部分给皇上送去。

        听起来似乎是双赢的好事,却有一个最重要的前提——生意没有失败,收益大过支出。

        做生意,朝中有人很重要,但并不是背靠康熙就一定能日进斗金。

        谁都知道江南富庶,此处各方势力争夺利益。

        曹家能凭着皇上获得采矿权,其他商人也能背靠别的皇室宗亲、权贵大臣。

        哪怕皇帝也不能独吞所有利益,大家都是要吃饭的,不给好处,谁跟着你做事。

        这种简单道理无需赘述,曹家也就势必遇上商业对手。而不幸的是曹寅在竞争中处于下风。

        近几年,账面亏空越发大了。

        曹寅也想弥补,可脑子还有一根弦,有的生意绝对不能碰。

        一旦他的品格被康熙质疑了,信任化为乌有,别说弥补亏空再享荣华,直接就会被一撸到底被罢免。

        曹家不去碰触非法营生,但总有人敢铤而走险。

        人以群分,时间一久,同流合污者聚集到一起,非法利益集团就出现了。

        “是为父的失误,这几年竟然没能探查到非法略卖人口团伙在江南落地生根。直到去年才发现了他们的踪影,但为时已晚了。”

        曹寅回头去看,已然明白自己与苏州织造李煦都是被有心人故意隐瞒与针对了。

        曹家与李家为皇上当差,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正因如此,在江南搞非法暴利买卖,必是避过曹家、李家的耳目。

        一群人通过非法贩卖人口勾结到一起。

        这些人抱团后,也在其他产业领域变相针对曹家与李家,致使曹李两家连年经营不善。

        曹顒听到此处却是不解,“爹,即便没能及时查到人贩集团的首犯,但我们不曾与之狼狈为奸,为何说为时已晚?

        将来皇上降罪,最多也就是惩罚您不查失职之罪。儿子觉得还有回旋的余地。待抓捕那些非法团伙,我们的生意也能更顺畅,亏空早晚能填上。”

        曹寅苦笑,“连生,时间不等人。你瞧着为父已经是两鬓白发,而皇上比为父还年长四岁。”

        如果皇帝一直是康熙,那么曹家确实不必太过惊恐。

        哪怕曹家功劳不大,但始终守着底线。康熙念着旧情,也不会搞抄家入狱这般的惩罚。

        万岁爷,却不可能真的万万岁。

        曹顒听懂了父亲的言下之意,脸色骤然煞白了。

        “爹,您是说太子容不下曹家。是不是因为五年前索额图就是在我们家被捕入狱?”

        “本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索尔图在此被下狱,太子岂能不心生芥蒂。”

        曹寅很早就清楚皇权交替对曹家的影响是避无可避,但他万万没想到太子派出范溥竟然搞出非法人口买卖网,将江南官商大批牵扯其中。

        这一过程中曹家被排斥在外,这就能体会到太子的态度。

        事到如今,曹寅不可能投诚太子,他倒是希望康熙长命百岁,但不得不做一手准备。

        “有关打击非法人口买卖,两年半前进行了一次,但后来皇上没有明着再提。范溥等人龟缩了一阵,认为皇上没有后续动作,去年冬天开始行事越发张狂。

        去年,一群人请皇上南巡,居然为此搞出非法施工,有些人迫不及待必须来江南享乐。

        越疯狂越接近灭亡。你且瞧着,这个春节皇上会不拘束大家吃喝玩乐。等到正月一过,直接抓个现行,就地搞大清算。“

        上次,康熙问罪索额图发生在曹家接驾时期,而这次被问罪的人会是谁?

        曹寅一想到康熙可能将太子在江南势力尽数拔除,这种大清算再次发生在曹家,岂能不令人心烦意乱,唯恐其中出了什么岔子。

        “索额图在此被擒,太子党羽又再在此被擒,我们断无可能再与太子交好。而且,胤礽怕也做不了多久太子了。”

        曹寅低声讲了这句,下意识转头环视屋内一圈。哪怕知道家里很安全,但谈及皇权变动还是无法不紧张。

        曹顒听到这句大胆预测,也不免背脊一颤。“爹,真到这一步了?!”

        曹寅将椅子挪得距儿子更近一些,以两人才能听到的音调继续说。

        “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以为父对皇上的了解,他给过太子太多次机会,忍耐度怕是接近极限了。如今,我们不知内务府多少人参与到非法人口买卖,你与马家姑娘的婚事得缓一缓。”

        婚成或不成,尚且是小问题。

        曹寅拿不准另一桩事,“接下去,曹家该支持哪位皇子,这才是要命的问题。近些年我们做铜矿生意,八爷从旁提供了不少便利。八爷掌管内务府后也没有重罚犯错的官员,这一点正是能解决我们目前的困境。”

        如果曹家不曾亏空,如果康熙依旧年富力强,曹家保持中立未尝不可,但现在必须要找退路了。

        选择投靠胤禩,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以他的行事风格,不会行雷霆手段。

        曹顒却有不同看法,胤禩与朝中许多权贵交好,曹家又能排得上第几位?

        “将来廉郡王就算不追责曹家,把亏空给一笔勾销,但曹家也不可能似如今稳居皇上心腹的地位。”

        “傻孩子,花无百日红。”

        曹寅就没指望一直能霸着江宁织造的位置。

        “如果你运气好,接替为父再做五年江宁织造,等将来就找个富贵闲人的差事。”

        曹顒很是年轻,依旧敢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儿子觉得不只这一条出路。远洋海贸的利润颇高,如果能参与其中分一杯羹,所赚利润能够填补亏空。九爷已经去广东府打了前站,珍珠王的称号不是白叫的,想来西洋能有广袤未深入发掘的市场。”

        也就是说,海贸的利润可能让曹家在短期填补亏空。

        只要曹家能解决这个大隐患,至少能够平平安安从江宁织造上退休。

        “支持八爷,固然是选了一条看似平稳的路,爹却忘了考虑一件事。”

        曹顒一针见血,“皇上真正意属的继承人是不是八爷?明相、索相、太子都是前车之鉴。我们押注八爷,万一押错了呢?”

        近些年,康熙确实让胤禩负责了好些事务,但太子也被宠爱了三十多年。如果太子都能被废除,谁敢保证八爷就能笑到最后?

        曹寅被问住了,“不是八爷,还能是哪位阿哥?难道是直郡王或是三贝勒?这两位却不如八爷般受朝臣拥戴,也没有卓绝功劳。皇上年过半百,怕也是等不了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做出一番成绩。”

        “爹,您为什么不想想四爷?”

        曹顒话一出口,屋内陷入古怪的安静,就连他自己都沉默了。

        曹寅张了张嘴,四爷哪里就行了?

        论能力,既能造牛痘活人性命,又搞玻璃拓宽财源。

        论学识,广开言路,敢为天下先地带动理学院进步发展。

        论品德,更是不同流俗,不趋炎附势,而任人唯贤。

        这样的一个人有哪里不好吗?

        曹家父子俩大眼瞪小眼。

        四爷不争权夺利,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

        想要获得四爷的青睐必需要有真才实学,而且要担忧哪天做错事被大义灭亲。

        选四爷,好比去考试时主动给自己的考题难度翻几倍。天底下不是没这样的考生,但那些终究是少数派。

        半晌,曹顒打破沉默。

        “让做臣子的主动选,确实大多人不会选这样的皇帝,但谁继位终究是皇上做选择。

        爹,以您对皇上的了解,哪怕这个选择不为众臣所喜,四爷最终获胜的可能性有多大?”

        曹寅再次被问住了。有些事冷不丁被提及,好似一道惊雷闪瞎了双眼。

        忽然想起五年前,四爷与九爷在松江府拆了一艘海船。如果真是四爷继位,总觉得有些画面太美不敢去想了。

        “让我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今天之前,曹寅就没想过雍郡王继位的可能性。

        是人的劣根性,下意识逃避对自身前程最为不确定的选项。

        曹顒补了一刀,“下午圣驾就到江宁了,留给您深思熟虑的时间不多了。”

        “臭小子,你别催!”

        曹寅没好气地挥挥手,“我先去补个回笼觉,其他事等醒来再说。”

        一张无形大网,静悄悄地在江南上空铺开。

        留给人做正确选择的时间不多了。等时辰一到,大网铺天盖地般收拢,任谁也无处可逃。

        然而,随着皇上南巡,有此感觉的人越发少了。

        离开京城两个月,康熙一直表现得很温和。

        沿途停靠巡查的气氛融洽,没有哪一处被查出有严重违纪问题。

        在圣驾抵达江宁府后,先一起欢度除夕夜。

        各色美食吃起来,戏曲节目欣赏起来,俨然一派君臣相和、其乐融融的场景。

        康熙还很照顾众人情绪,让大家原地放假。

        春节不办公,正月里皇子们与朝臣们都能外出游玩放松,在正月一十日之前回来就行。

        此次,胤祺与胤祐留在京城监国,而胤禟结束了在广州府查账后赶不及回到京城登上一起南巡的船队。其他的皇子都跟着一起来了,就连年仅七岁的十八阿哥胤衸也不例外。

        例外总是存在。

        正月初一,武拂衣刚刚听了康熙的原地放假通知,转身就被委派了秘密任务。

        放假是不可能放假的,所谓自由活动,总有人是例外。老四就要抓紧时间去继续调查非法人口买卖案。

        一路南下,康熙收到了秘密奏折。

        当圣驾队伍在某地停留,暗中的人口买卖就开始了。

        随驾的乾清门一等侍卫、内务府官员等等都有涉案,而非法买卖大本营在苏杭一带。据密探所述,一些人要去大本营挑选俊男美女。

        武拂衣没有亲眼看到密折,但听康熙报出了一串涉案疑犯名单。

        这串名单有一个特点,多是能与太子扯上关联。若说这在意料之中,却又有一处让人存疑的地方。

        自从胤禩接管内务府,内务府中可以大致划分为四派。

        近亲太子、近亲八爷、保持中立,以及曾经给太子做事,但也向八爷示好的人。

        康熙收到了非法人口买卖的涉事者名单,密折上提到的一串串名单恰好规避了与老八的交集。

        哪怕是曾经帮太子做事,而如今为老八所用的官员,他们也甚少现在密折上。

        这是巧合吗?

        或是密探有了小心思,投靠了老八,所以为其保留可用人手?

        康熙深知老八笼络朝臣,自己选定的密探本身也是官员,那么倾向支持老八上位也不无可能。

        为此,让老四抓紧时间走访苏杭之地,目标是寻找现有名单之外的涉案者。

        武拂衣接到了这个密旨,哪怕有的话康熙没有明着说,但她也推测出了实情。

        此前被胤祹普及了内务府的关系网,随后两三个月时间足以分辨其中的派系。对照现有的涉案者名单,它具有哪些特性不能更加一目了然。

        问题在于接下去要怎么查?

        康熙宣布自由活动,是为引蛇出洞,然后顺藤摸瓜,他肯定会暗中派人盯着南巡官员的行踪。

        老四被要求去查可能遗漏的线索,又要从哪一方面着手?

        胤禛提出不如先去寺庙转一转。

        此前推测出苏州知府吴存礼不干净,可能向太子党官员行贿才有了升迁官位。

        李卫盯梢,尚未发现吴存礼直接出面施压百姓卖儿卖女,但苏州督粮同知已经被证实参与其中。

        对于吴存礼,要说他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非常喜欢去拜佛,是好几座寺庙的常客。

        不如按图索骥,把这些江南庙宇逛一遍。

        或是能从僧人信众口中探知线索,或是这些寺庙本事就有特别的地方。

        武拂衣认为不失为一种方法,顺道再去漕帮走一趟找吉旺财。

        吉旺财,「漕吉通运」的帮主。他在大运河行船,与九阿哥做生意。

        曾经在索额图走私人参案中出现过,提供了重要线索,指出了在江南海关靠岸的东瀛船只行踪。

        多年前,武拂衣事急从权,冒充老九去套了吉旺财的话。索额图被捕后,她与胤禟一起上门对吉旺财道明了其中的内情。

        近些年,吉旺财与九阿哥的生意一直继续着。

        尽管这次胤禟没有到江南,但老四的面子也是够用的。雍郡王府的一些营生也叫吉旺财的船帮跑船,只是生意金额不如胤禟罢了。

        虾有虾道,蟹有蟹道。也许漕运船帮能为揪出非法人口贩卖提供些线索。

        调查,说走就走,但不以真面目示人。

        如今谁都知道圣驾南巡,而为了降低有心人的警惕心,那必须改头换面微服出行。

        武拂衣与胤禛没有再扮成甄少爷与贾道士。

        这个组合在广东府出现过,已经与珍珠王牵扯上关系了,要是以此身份出现怕会打草惊蛇。

        这次换上粗布麻衣,摇身一变成了加入天地会的打短工夫妇。

        天地会在李自成宝藏事件中出现。有几个成员为了寻宝而处心积虑杀人嫁祸,但这怪不了整个组织。

        如今,天地会组织松散,成员们仅仅相互传递哪里有劳务工作。

        在闯王宝藏案中,官府处置了涉及诬陷黄履庄的罪犯,但没有对整个天地会喊打喊杀,而是加派了官吏规范约束。

        当时,武拂衣顺手注册登记几个会员名额。

        这就排上用处了。江南寺庙,也有认识天地会的僧人,谁都不会怀疑一口福建话的劳工夫妇居然是四爷与武侧福晋。

        两人成功饰演了到江南讨生活的小老百姓。

        正月,去寺庙借宿也再正常不过。此处住宿费便宜,更是符合大多数人春节求神拜佛的习俗。

        冬夜,寺庙杂物房内。

        夜风呼啸拍打着摇摇欲坠的窗户,而狭窄的木床上挤着两个人。

        这是武拂衣与胤禛来到干净寺的第一夜。

        两人不得不盖着同一床棉被,而棉被不够厚,总觉得有些透风。必须挨在一块,如此才能相互取暖。

        谁叫按照角色设定,打劳工夫妇租不起寺院的单独院落,没有大床睡,更不可能使用银丝木炭温暖整个房屋。

        “这日子过的,真是够滋味。”

        武拂衣将声音压得极低,“正月初一,真正地体验民生之难,真是一段难忘经历。你怎么样?冷吗?能睡得着吗?”

        胤禛不太适应,哪怕前些年出门在外要乔装改扮,吃穿用度上还是一直有基本保障。眼下,他却没有过多抱怨,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角色扮演就要出色完成。

        “凑合休息吧,这里总比餐风露宿要强。”

        胤禛转移注意力,不去关注屋内气温与床铺舒适程度。

        “今天寺庙里的香客很多,但尚未察觉谁有不妥之处。你呢?在干净寺内有没有发现异常?”

        武拂衣正要说她去捐香油钱,发现登记本上有一些意味不明标记。

        有些香客的名字后面,有「虫」与「五」的标签,不知那些是什么意思。

        话未出口,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

        很快,脚步声停止于杂物房门口。紧接着,一股古怪气味从门缝飘了进来。

        怎么回事?

        这气味曾经在太医院闻过一次,被告之这是家居旅行杀人放火常见物品——迷香。

        胤禛立刻屏住呼吸:不好,是迷香!

        武拂立刻屏住呼吸:好极了,是迷香!

        屋内昏昏暗暗,走廊灯笼透过窗户纸的微光根本起不到照明作用。

        狭窄床铺上,两人迅速转头看向对方,但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胤禛却嘴角一抽。

        他敢百分百确定,此刻武拂衣的眼睛势必是蹭的亮了,开始闪闪发光。

        凭什么确定?

        此时此刻,棉被之下。

        胤禛被武拂衣一把握住了手,然后被她兴奋地捏了好几下。仿佛再说「来了,来了,嗨起来!黑心寺庙之迷药危局,这种桥段终于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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