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小可怜
夜色来临了,弥河口城隍庙的院子里蟋蟀在低吟。
不远处的河流比天上的月亮还亮,亮的温柔,就像一个少女脸上蒙着一层面纱,婉婉有仪,柔媚娇俏;又像少妇髽髻之间插着一根银簪子,随风摇摆,撩骚着夜幕之下的一山、一林、一庙。
城隍庙里树木繁多,杂草丛生,院子连着院子,有的院子里人影攒动,有的院子里吆五喝六,这个神圣的地方一点也不安宁。
巴爷手里攥着一把香和一根蜡烛,衣兜里揣着半瓶酒,迈出了他的屋门槛,转身带上两扇门,扭脸看看顾小敏住的屋子,煤油灯的灯光从窗户上透出来,丫头瘦小的身影坐在床沿上,她手里抓着他的那件破衣衫,像个小大人似的,一针一线地缝着。
“丫头,关好门,巴爷去上柱香!”巴爷在门口嘹了一嗓子,他的声音很大,好像是故意说给哪个人听的。
“唉!”顾小敏应了一声。门在她进屋后已经插好了,这是她这几天养成的习惯。
巴爷的大脚步踏着朦胧的夜色直奔后院那间小屋。
“巴爷,您又去上香?”石基路上窜出两个人影,举止小心翼翼,声音矜持。
“梆子,海仔,你们辛苦了。”巴爷嘴里搭讪着。
“没办法,端人家饭碗,就要做人家差事。”
“好吧,顺一眼俺的小院子,哪个敢随便进去,就告诉俺,看看俺老巴怎么收拾他。”
“是,是。”梆子和海仔互相看了一眼,黑夜里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尴尬与害怕的光。
弥河码头谁人不知巴爷有一身功夫?宗大盲还要让他三分。虽然宗大盲让他们二人盯着巴爷的一行一动,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巴爷的脚步来到了那间小屋门口,往里探探头,屋里黑乎乎的,他从口袋里抓出洋火“哔咔”点燃了手里的蜡烛。推开门,走近那张桌子,抬起一只手在桌子上“”呼啦”了一下,把另一只手里燃烧的蜡烛平放,让蜡烛油滴在桌子上,把燃烧的蜡烛使劲杵在那一滩蜡烛油上,屋里瞬间亮堂堂的。
放好蜡烛,巴爷从衣兜里拿出那半瓶酒放在桌子上,又从怀里抓出一个令牌,他把令牌在衣服前襟上擦了擦,他心脏颤抖了一下,双手托着令牌放进了墙上的壁龛里。
少顷,他把手里的三根香点燃了,举着香面对着那个令牌鞠了三个躬,直起身把三根香插进香炉里。然后他静静地站着,蜡烛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一双刚毅的大眼睛里闪着蜡烛的光、闪着晶莹的泪。
窗外的风扫过树梢,几片脱离的叶子迟迟不愿意离去,挂在枝条之间;高墙外的山上升起一团一团的雾气,轻盈地缥缈,渐渐遮挡住了夜色;秋虫在草地里“唧唧”,枝头的鸟儿偶尔加上几声伴奏,断断续续;山下的弥河波澜滚滚,扬起高高的浪花,撒在城隍庙里,戚戚沥沥像下雨;一片燕子的羽毛在半空飞舞,落在屋檐下,落在窗台上,为了记住它曾在这儿住过;残破的窗纸上映着巴爷惆怅的身影,风从那破损的孔里钻进来,轻轻摇晃着蜡烛上的火苗,火苗在墙上跳跃。
巴爷用右手从腰上抓下烟杆,用左手拇指与食指从烟荷包里捏出一点烟叶,捻成一个小圆球放进烟窝里,把烟嘴放进嘴里,弯下头,把烟窝靠近蜡烛上的火苗,“吧嗒吧嗒”嘴唇,烟窝里冒出一缕烟,烟里带着丝丝火星子。
把烟嘴从嘴巴里抽出来,嘴里念叨着:“兄弟们,抽几口烟吧!”
停了一会儿,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近墙角,用一只手提提裤子,把身体慢慢蹲下去。
一切都静静的,只有院里的风声,还有远处的涛声,还有巴爷嘴里“吧嗒吧嗒”伴着他唉声叹气,一缕缕烟遮住了他一脸的忧郁。
突然,巴爷身体抖了一下,他扭了扭头,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屏住了呼吸。
是一双穿着布鞋的脚从墙头落到草地上的声音,很轻很轻,一般人察觉不到,此人有一定的功夫,身手不错,他从哪儿来?是敌是友?
眼前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兄弟,既然来了,就进来吧!”巴爷把烟杆攥在手掌心里,把身体紧紧贴着墙站好。
“不愧是罗大哥的朋友灵耳焦巴爷。”
“您是什么人?”巴爷心里一激灵,来人嘴里喊出了他的名字。
“俺是罗冯轩的朋友,久闻巴爷大名,今儿冒昧前来打扰,请巴爷原谅。”随着话音从门外闪进一个人影。
一听来人报出罗冯轩的名字,巴爷一惊,一喜,很快他眼珠子一转,来人他不认识,看岁数三十几岁。
来人向巴爷抱拳弓腰行礼,嘴里声音不大:“巴爷,俺姚訾顺这厢有礼了,请受俺小辈一拜!”
姚訾顺怎么来到了弥河口城隍庙呢?
顾小敏失踪让许家人寝不安席,让舅老爷懊悔不及,他常常自言自语:“俺不该让她出去,俺应该阻止她……”
更让姚訾顺和罗一品忧心忡忡,他们多方打听,了解到顾小敏是被几个乞丐抓去了弥河口。他们也抓了几个乞丐,从乞丐嘴里知道了顾小敏的真实去向。
“你到底是谁?怎么认识罗冯轩?”巴爷狠狠瞪着眼前的姚易顺,眼前的年轻人一脸正气凛然,能够只身闯混星子地盘,胆识过人,让巴爷心里暗暗钦佩。
姚訾顺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递到巴爷眼前。
一阵阵觳觫(husu)从巴爷脚趾头升到了头顶,他情不禁伸出手去,他又扭脸看看墙上壁龛里放着的令牌,他把手又收了回去。
姚訾顺又往前一步,压低声音:“巴爷,今儿,俺是来找一个女孩,听说女孩在您这儿,她还好吗?”
“女孩,你说的是那个丫头!?”巴爷又一惊,眼前人是为了那个丫头而来,这么冒险,不顾及个人生命安全,那个小丫头来历不简单。
“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她更是罗冯轩妻子金珠儿的救命恩人,我们大家都在找她。”
“金珠儿?弟妹?!她人在哪儿?”巴爷张大了嘴巴。
“她就在离着弥河口七十里的沙河街,开了一家一品点心铺子……”
巴爷与罗冯轩什么关系呢?他们都是义和团分坛的坛主,曾一起并肩抗击八国联军,当年在天津紫竹林巴爷被英国鬼子的炮弹炸了半死,他与罗冯轩他们失去了联系。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后来,他流浪到河北固安,在固安又结识了几个被清政府追杀的义和团成员,他们结伴逃亡山东坊子弥河口,一起在码头上打拼……
“奥,挺好,挺好,只要弟妹还活着就挺好的,只是今日的巴爷不是当年的焦巴爷了,身不由己,更不想连累她们,今天英雄来找俺巴爷是想带走那个丫头吗?”
“巴爷,您什么意思?您不想让俺带走她吗?”姚訾顺皱皱眉头。
“不,也是,这个丫头你带不走,也许会因为这个丫头连累你们,这个丫头在俺这儿挺好,这个你放心,俺巴爷准备收她做女儿……”
姚訾顺沉默。
“宗大盲的人也在院子里,您没看见吗?”
姚訾顺点点头,喘了口粗气,说:“看见了,他们往后院去休息了,俺才进来打扰您。俺多问一句,不知巴爷为什么身不由己?”
“宗大盲怀疑俺有反水之心,他本想杀了俺,又怕失去人心。毕竟,混星子队伍里一多半是俺巴爷的人。”
“是这样呀,难道巴爷您没有反水之心吗?您眼睁睁地看着宗大盲勾结倭寇祸害老百姓吗?”
听了姚訾顺的话,巴爷眉头紧蹙,眼前的人真的不简单,竟然对他焦巴爷了如指掌。
“这件事与你们无关,我只想重复一句话,丫头在我这儿很安全,我会全力保护她周详。”
“好,话已经说到这儿了,俺相信巴爷……俺明白了,也不想把丫头带回去了,这个丫头在,也许对您巴爷有用,如果这个丫头突然离去,宗大盲也会借机找事刁难与您,其他话就不说了,俺走了。”
姚訾顺一抱拳,向后退了一步,一转身,悄然无声地离去。
巴爷站在屋里呆呆发愣了半天。
桌上的香烛已经燃烬,巴爷把手里的烟杆在墙上磕了几下,抓起墙上壁龛里的令牌,大摇大摆地迈出了屋子。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巴爷站在屋门口,眯着眼抬起头看看天空,阳光很好,垂下眼帘,看着在井沿上洗碗的顾小敏,说:“丫头,出去玩会吧,前面院子里有花,很好看,再过半个月这花就不见了……”
顾小敏蹲在井沿边上,她一只手里抓着一块丝瓜秧子,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碗,手下是一个盛满水的大木盆,木盆里还有两个碗,两双筷子。她的鼻尖上冒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子,她抬起手背抿了抿耷拉在眼帘的一缕长发,用吃惊的小眼神看着巴爷,胆怯地问:“俺真的可以走出这个小院子吗?”
巴爷宽厚地笑了笑,点点头。
一个多星期了,巴爷也没让她走出这个小院子,今天巴爷的话让她很开心。
“可以,但,不要跑远了,明儿弥河退潮,俺带你去抓鱼,今天不行,今儿涨潮,你不觉得天上似乎有雨点吗?”
八月份的阳光在弥河口不热,清爽爽地照在院子里,一切草与花都湿润润的,挂着柔柔的雨水,那不是雨水,那是弥河涨潮时散落的浪花。
墙角上几棵海棠树挂满一簇簇,一葱葱粉色的小花,花骨朵与花蕾都很小,远远看着像舞女拖着美丽的长衫在轻风里起舞,几只蜜蜂在它们脸上亲吻,做最后的告别。
空中的流云挪着慢悠悠的脚步,像要从天上落下来似的,触手可及。
顾小敏的脚步踏在院门口的花丛里,她满眼都是欢喜。哪个女孩不喜欢花呢?
这时,梆子和海仔从墙根走了过来,他们揣着手,歪着身子上上下下打量着顾小敏。
顾小敏从草丛里掐了一朵花攥在手心里,举到鼻子下闻了闻,抬起眼角,看到两个黑衣人站在眼前,她的眼睛里飘过一丝惊恐,她慌忙弯下腰向梆子和海仔鞠躬,嘴里喊着:“大哥哥好。”
听到眼前小丫头的称呼,海仔的身体猛然站直了,他直愣愣盯着眼前可爱的女孩。
“小丫头,你叫俺什么?再叫一遍,好不好啊?”
“大哥哥~”顾小敏抬起头,用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海仔的脸,伸伸舌头舔舔嘴唇说:“您长得特别像连盛哥哥。”
海仔的眼泪在眼眶里徘徊,他想起了前年被日本鬼子炮弹炸死的母亲和妹妹,那年妹妹刚刚十三岁……
“你家是哪儿的?”梆子弯下腰看着顾小敏的眼睛问:“你家里有什么人?”
“俺家是坊子碳矿区的,俺家里,家里有爹……”
“你娘呢?”
顾小敏垂下了头,嘴里喃喃着:“俺娘死了,死了七年了,那年是冬天,很冷……俺刚刚五岁……”两行泪水顺着顾小敏的脸颊滑了下来,滑到了她的下巴颏,“哗哗”滴落在她的衣服前襟。
抬起泪眼遥望天际,一片白白的云从她头顶飞过,像一个拖着长发的女子,那女子脸蛋越看越清晰,仿佛母亲向她伸着双手,母亲想要她手里的花?低头看看手里的花,她想起了母亲曾说:在坊子碳矿区看不到颜色,真想回老家,老家的院子里有月季花,很美。
想到这儿,顾小敏迈开了小脚步,追着那片云跑,她一边跑,嘴里一边大喊:“娘……娘……娘,您在哪儿?这儿有好多花,这花都给娘……”
她身后的梆子和海仔已经涕不成声。
巴爷站在院子的锅灶前,耳边传来顾小敏一声一声带泪的呼唤,他全身颤抖,丫头的哭声竟然让他如此伤心,他心疼这个小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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