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程士诚曾经提过, 要请他们出京玩耍,陶心荷当时拒绝了。实在没想到,峰回路转, 今日弟妹过府, 又应下了这桩邀约。
她颇感头疼,任由陶心蔷挽着自己手臂往府里行去,一个指头戳在妹妹侧面脸颊上, 却舍不得用力, 惹得陶心蔷嬉笑着躲痒。
陶心荷轻声训她:“你哥哥愣头青, 你怎么跟着裹乱?你嫂嫂一心保胎,先不说她愿不愿意跋涉到京郊。你呢?还没婆家,而且心思浮动, 别反驳, 你知道姐姐什么意思。”
陶心荷再侧身戳妹妹额角一下,一样没用力, 只是提醒妹妹专心听。走在后面的陶沐贤正摇头晃脑费力辨认路途, 根本没注意前面的姐妹俩在聊什么。
陶心荷悄悄地继续:“所以, 吉昌伯为程嘉和宁娘制造相处机会, 咱们家跟着凑什么热闹, 尤其是你。你们兄妹俩,还替我和弟妹答应, 就更加不妥。届时我们不去, 你哥哥肯定在书院里出不来, 难道你, 一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家, 真就单独出门去?”
“姐姐,你别不去啊!”陶心蔷使劲摇晃长姐的臂膀, 嘟嘴撒娇。
陶心蔷脑中回忆起做客情景。
初见面的吉昌伯和善可亲,对她这个小姑娘尊敬客气有加,一口一个“陶三姑娘”,仔细听她说话,还特意问候了她的脚伤,让陶心蔷感觉心里暖暖的,慌忙起身谢过伯爷陆续赠来的零碎物礼。
伯爷朗笑好几声,连说不值一提,这才将陶心荷为程嘉和顾如宁婚事操忙的事情娓娓道来,陶心蔷对姐姐的认识加深了一层。
伯爷又说了一大通,总而言之,就是夸陶心蔷是个能说善道的好妹妹,必然能劝动陶心荷一同去京郊山庄游玩,不知不觉就将说服的重担压在了小姑娘身上。
陶心蔷对姐姐念叨个没完,抱怨她和宁娘都不说亲事话事人的事情,先发制人,看姐姐自知理亏,垂首不语,便趁热打铁,又撒娇又求情,直到走进陶沐贤院落,话还是连绵不休。
陶心荷多少有些意动,如果不是吉昌伯程士诚主导,她说不定就松口答应了。
做了顾家妇三年多,为婆母守孝整三年,根据孝道礼仪,她和顾凝熙并没有出外游玩过。再者顾凝熙生性闷宅,并没有游山玩水的兴致,陶心荷以为,出了孝,自己也不过就是京城宴席各处打转而已,直到将来生儿育女,更没时间和精力出行了。
但是,嫁人之前,陶心荷当陶大姑娘的时候,二妹、三妹包括弟弟,总是歪缠她,春日踏青、夏日避暑、秋日赏景、冬日猫暖,总能找到理由,求她带着出京,到附近省城县村游玩小住,持续了好几年。
所以,她本身是不排斥照顾、张罗数人出京踏青小住的。
被陶心蔷纠缠不过,她终于说了模棱两可的话:“先送你哥哥进屋,给他灌下醒酒汤,别薰着你嫂嫂。蔷娘有能耐,去跟你嫂嫂说说,看她愿意去不。”
陶心蔷闻言,蹦蹦跳跳喊着“嫂子”冲进屋去,陶心荷歪头看着少女背影,忍不住回想自己十六岁时候的模样,好像是丧母两年多,自己努力绷着脸,生怕出差错,日日战战兢兢掌管全府的内务吧。
她无声轻叹,立定门前,等陶沐贤在下人搀扶下慢慢行来。
陶心荷缓神,冷声训导弟弟:“你怎么带着蔷娘去伯府了?明知府中有妻子在等,你还喝得醉汹汹,明日怎么早起去书院啊?”
陶沐贤傻笑一声,对着姐姐拱手作揖,认错连连,说道:“程嘉对我认错了,说是不晓得那些随从会传信给他父亲,他知道这样不对,说是羞于见我,之后重新找人再介绍到府上来。姐姐,这段时日,没有宵小出没吧?那些汉子是不是多少起了些看家护院的作用?你别生气,好不好?”
“本来就天下太平!京城是天子脚下,哪里来的许多歹徒。陶沐贤,你不要听风就是雨,况且是听了那个人的提醒。待你明日酒醒,快些修书一封给程嘉,不要再引荐人来了,咱们陶府不需要,知不知道?”
陶心荷说是说,手上却不闲着,看仆从将陶沐贤扶到正房罗汉榻上,她以布巾垫手,接过热气腾腾的醒酒汤,舀起一勺亲自吹凉,送到弟弟唇边,喂他喝下。
“嘶,好酸好苦!”陶沐贤咋舌,险些跳起,手舞足蹈碰到了陶心荷,碗中汤汁波动,溅到她端碗的虎口处。
陶心荷虽然吃痛,碗依然端得极稳,用另一手比出“嘘”的手势,提醒弟弟不要惊扰到内房的孕妇。
陶沐贤“唔唔”应声,放低声音问姐姐手怎么样了?
陶心荷将碗递给弟弟,双手交握,摇头示意无事,覆在上头的两根手指尖正好盖在下面那只手的手背处,即使回府来迅速盥净了双手,她也清晰记得那两滴茶液的位置,不偏不倚,恰是此时手指尖点到的小圈。
她蓦然记起,当时顾凝熙手中布巾犹犹豫豫,仿佛是想帮她擦去茶液的动作,然而自己盛怒已极,根本没顾上管如同两颗泪珠一般缓缓从手背滚落的茶液,任凭它们留下逐渐冷却的痕迹。
陶心荷借着手放置在裙上的姿势,轻拧了一把大腿肉,提醒自己不要再回顾上午的细节,一点儿都不值当!
“姐姐,姐姐,哥,嫂嫂同意了,她说行前问问大夫,若是身子不碍事,她就和我们一同去京郊庄子玩!”陶心蔷又大呼小叫跑出来,满面兴奋的嫣红,述说这个好消息。
陶心荷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走向,弟妹的答应令她惊讶,可是再去找洪氏确认,又怕孕妇多想。
她抬手抚额,一下子觉得自己不答应的话,好像骑虎难下了。
“好,我告诉你,熙哥哥,但是,只能你一个人知道,你要找出这个坏蛋,不能请别人帮忙,不然,就像你说得,伤我声誉呢。”莫七七噘嘴想了半晌,忆及自己答应过顾凝熙,见过陶氏后就要将他仇家特征一五一十告知,便忍住心头不情愿,松了口。
顾凝熙精神一振,应道:“那是自然。”这个所谓的仇家,一直在他脑海中放大再放大,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可能伤害到娘子的阴影。
他将自己从小到大认得的人,想了一遍又一遍,毫无头绪,因此越发觉得对方来历不明,深不可测,只是对弱女子下手,必然心思歹毒,手段卑劣,谁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他已经因为纳妾伤透了娘子的心,若是再因为他不知何时得罪的人,伤了娘子的身,他万死莫赎!
莫七七回忆的匣子打开了,那一晚的屈辱如同暗影笼罩了她,胁下隐隐作痛,脸颊发红发涨,顾凝然狰狞扭曲的面目,与她梦境里前世其人前期殷勤小意、后期冷淡不耐的脸不断交替闪现。
莫七七用梦呓般的语调说着:“他应该年纪不大,个子高高的,很有块头。那晚敲门,我以为是熙哥哥你,毫无防备开了门,他就带着两个下人冲了进来,说我坏话,说让我看看是你厉害还是他厉害,把我挟持到了房里,嘴里不干不净,一直骂你,熙哥哥。”
顾凝熙第一次听到那晚细节,聚精会神,眼睁睁看着莫七七眼中蓄泪,大颗大颗滚落,她却擦也不擦,越说越快。
“为了省着灯烛,我的屋中并不亮,窗外月光好冷好冷,照到他脸上,泛着死光一样。他弄得我好疼啊,我想喊、想叫,被他捂嘴,被他捣了一拳,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发狠地看着他,记准他的眉眼。”
顾凝熙沉默着,将袖袋中的帕子抽出来,递给莫七七,指尖相触,他还是惊跳一下收了手。
莫七七用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绽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熙哥哥,我是不是很可笑?明明是我被人欺负了,但是我想着,一定要嫁给你,做你妾侍,不能节外生枝,不能被你厌弃,用你仇家这事儿吊着你、瞒着你,好像我跟那个坏人是一伙儿的一样。”
顾凝熙撇过脸去,看着窗外莫家小院空地处,自己小厮和管家不知在说些什么,好像齐转头看着这里,自己和莫七七密谈的房间。他颇觉不自在,心思漂浮,淡淡说道:“七娘,别多想,我从没这么猜疑过你。你继续说。”
莫七七不自知地点了好几下头,声调亮了几分:“那就好,熙哥哥,那人,他的眉眼是……唇鼻是……声调是……体格是……”
如数家珍,莫七七一一点明了顾凝然的特征,于她而言,就差直接说其名姓了。
顾凝然一一记在心中,然而,别人重在描述五官的言语,对他而言,根本是毫无意义的信息。他苦笑不已,七娘让自己在莫兄弟百日之前找出这个仇家,单凭自己,真的能做到么?
最后,他转圈看看运走了灵枢的空荡荡正房,逼仄阴潮的莫七七闺房,提议帮莫七七另租一个院子居住。
莫七七却道:“熙哥哥,你若真当我是义妹,坦坦荡荡,不能接我到顾府去住么?”
管家束手侍立一旁,忍不住抬眼看了姑娘好几下,又屏息等着主子爷的吩咐。
从心底讲,管家不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莫姑娘,尤其是听识书、识画说了,夫人和离就是因为此女。
管家和其他老仆人聊天,都有同感,若是她进府做了姨娘,顾府会不会被她带得粗鄙起来?而且,听主子爷有时候流露的意思,还想追回夫人来,放着此女在府,夫人怎么可能回来?
管家此时暗暗想,主子爷,别应下,别应下!
不晓得是不是接收到了管家散发在空气中的暗示,顾凝熙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勉强想好了说辞:“暂且不了,七娘,待顾府重新有了女主人,你来做客,才是合宜的。你放心,我帮你找个清静利整的居所,还令丫鬟们轮流陪伴你,好不好?”
莫七七怏怏应下,管家眉飞色舞。
回到顾府,顾凝熙终于沉静下来,想这休沐一天发生的种种。
仇家总算有了线索,虽然他还不晓得怎么用。
吉昌伯,却令他如鲠在喉、辗转反侧。
和娘子一句一句的谈话,也在他耳边回荡。渐渐地,扎心的话语内容淡去,只留下娘子悦耳明脆的音调,顾凝熙微笑起来。
猛然间,顾凝熙想起,娘子和吉昌伯,是在操持宁娘婚事时候认识的,是二婶带着他和娘子,去吉昌伯府拜访时候,两人初见的!
再无睡意,顾凝熙召来管家,平平吩咐道:“劳烦明日到我二叔府上去一趟,就说,我明日下值后前去拜访,为宁娘婚事添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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