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长雾中望月(5)
佩芷这趟跟着仲昀出门是先斩后奏,仲昀早已经做好了回去受责骂的准备,而她非跑不可的原因是姜肇鸿想让她和佟璟元先订婚。
这些年流行西洋做派,婚礼都不时兴大红了,而是穿洋服婚纱。报纸上亦经常看到大户人家刊登的订婚布告,大多在订婚半年到一年之间,再登的就是结婚布告了。
前些天佟璟元频繁来姜家找她扑空,然后突然就消停了起来,佩芷便知道他憋不出什么好屁,接着姜肇鸿告诉她,佟家提议订婚。
其实她本来先去找了傅棠,想着叫傅棠一起去上海转转,顺便捧孟月泠的场。傅棠对此毫无兴趣,直道他孟月泠不缺座儿。佩芷便打算跟着仲昀到南京,坐津浦车在终点站浦口下车。
火车快到上海的时候,列车员挨个车厢通知,她听到后临时决定从上海下,想着还赶得上去看孟月泠的上海首演。仲昀自然不放心她一个人,也跟着下了车,直到到了饭店还在说她胡闹。
她虽算不上是全然奔着他来的,可结果倒也两全其美。
次日姜仲昀受上海的朋友邀约坐船出海,他倒是到哪儿都不耽搁享受,本打算带佩芷一起去结识些朋友,青天白日他的朋友们都还是很正经的,不过是些年纪差不多的世家公子小姐聚在一起谈谈天。
佩芷昨夜有些认床,直到凌晨才睡着,又听说是仲昀的朋友,自然是不乐意去的,仲昀走了之后她便继续睡了。
再度叫醒她的是饭店前台的电话,佩芷迷迷糊糊接听,只听到对面告知:“姜小姐,有一位秦眠香秦小姐在楼下等您。”
佩芷顿时就不困了。
她以为理应当出现的是孟月泠,虽然他没答应她,这种想法有些痴人说梦,可万万没预料到竟会是秦眠香。
即便秦眠香已经等在楼下,佩芷还是让人多等了会儿,精挑细选了件颜色鲜亮、工艺繁杂的旗袍,她昨日穿的那身太素了。
刚下了电梯,佩芷就觉得今日比昨日冷了些,庆幸外面还穿了件外套。
秦眠香是极爱赶时髦的,她比佩芷矮了那么点儿,但脚下的细高跟鞋比佩芷的高,站起来倒是跟佩芷差不多。佩芷正觉得今日冷,她却穿了件飞袖的阴丹士林旗袍,两条胳膊白花花地露在外面,佩芷心想她皮肤倒是白净。
秦眠香的眼尾向上挑,再加上明显的唇珠,唇形丰润,平添了股媚意。她笑着对佩芷说:“我奉师兄之命,今日陪姜小姐逛逛上海滩。”
佩芷没笑出来,语气平淡地问她:“他呢?”
秦眠香说:“师兄刚到上海,今晚还要继续演新戏,自然忙着。”
佩芷心里泛了股酸意,想着他们是兄妹俩自然是亲近的,她怎么算都是个外人。
既来之则安之,她在上海没什么朋友,仲昀也有自己的乐子,秦眠香是现成的向导,她不用白不用。
两人就在礼查饭店吃的午饭,用的是西餐,餐厅里有不少外国人来来往往,比佩芷在天津见到的要多上许多。
实话说,佩芷是不大喜欢秦眠香的,并非因为看到他们师兄妹亲近,只是她一向不喜欢长袖善舞的人,这样的人太过精明,难免让人觉得目的性强。
秦眠香突然凑近了餐桌前低声问了佩芷一句话,没了一向招展的姿态,语气好奇又小心试探。
“姜小姐,你会不会讲洋文?”
佩芷愣住,可那瞬间却觉得对秦眠香所有的偏见都荡然无存了,她也不过是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又因为学戏而没读过什么书。
“会些英语。”
佩芷不知道秦眠香说的洋文具体是哪种语言,但大概率是英文。她读的中西女中入学考试便是要考英文的,她自然会,不算多高的水平,日常交流总没问题。
秦眠香看她的眼神挂上了抹崇拜:“我最佩服会讲洋文的人了,我也找了家庭教师教我说,可太难了,学新戏都变得简单了。”
佩芷朝她笑了笑,发自内心地说:“也有可能是老师的问题,你别全怪自己。”
秦眠香笑得很是爽朗:“你这话我爱听,未必是学生的毛病呢,回头我再换个老师试试。”
吃完饭后佩芷在饭店前台那儿给仲昀留了话,随后和秦眠香一起出了礼查饭店,坐上了秦眠香的汽车。
秦眠香问她:“你想去些什么地方呢?大世界?还是百货公司?西餐厅就算了,我瞧你住的这间饭店做得就不错。”
佩芷是爱热闹的,大世界里还有杂技表演,可她没什么心情,又想着晚上还要看孟月泠的戏,久坐该烦了,也不想去。
她想了想,答道:“据说上海人是最时髦的,那就去逛逛罢,我添置些新衣裳带回去。”
秦眠香显然跟她一拍即合:“裁衣裳的事儿,我在行。”
两人先是去了永安百货,里面各种洋货都有,佩芷看上了好几个搪瓷和玻璃的摆件,可惜太大了,不方便带回天津,只能作罢。
秦眠香手里捧着本永安公司出的《永安月刊》,冬天还没过去多久,她随便指了下便定了两件皮大衣,一件女士款,一件男士款。
闻言她劝佩芷:“那你就多挑两件旗袍,塞在箱子里好带回去,你瞧瞧那件月白色提花的,适合你,我记得你昨日穿的就是白。你穿素净些的漂亮,我身上这件阴丹士林其实就不适合我,只不过现在上海正流行着,我喜欢你身上这件。”
她俨然已经跟佩芷十分熟络,说话不藏着掖着,佩芷便也如实说道:“我倒觉得你这身蓝色的漂亮,你竟也相中我身上的了。”
秦眠香撂下了《永安月刊》,她一向雷厉风行:“你既喜欢,裁一身便是,不过不在这儿,我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
女孩之间建立友情便就在这须臾之间,佩芷说:“那等会儿你也量个尺寸,我记下来。我这件的料子是我三哥从国外带回来的,其实不大适合我,但胜在稀罕,我二嫂跟我要我都没给。回头我找常给我裁衣服的师傅给你做上一件,你喜欢飞袖的款式?”
两人一路上聊着衣裳料子,从北平瑞蚨祥五字号聊到天津八大祥,佩芷打心底里觉得秦眠香是个有着极高审美的人,尤其是她们还都欣赏孟月泠。
“回头你若是去天津一定要到我家找我,我还有个表姐,她也是极懂这些的。上回她拿了个缎面的皮钱夹,工艺很是讲究,可她舍不得给我。”
“那你知不知道你表姐的尺寸?我若是去,也不能空手去呀,给她也带两件上海时兴的旗袍……”
“不必带她的,让她眼红我去,她平日里得了稀罕东西最爱在我面前显摆……”
你一言我一语的,前面开车的司机都被吵得头疼,幸亏马上就到秦记了。
秦眠香给她介绍道:“这个秦记可不是我的秦,只是恰巧同姓而已,上海的富太太们都要来这儿裁旗袍,要等拿到手可是有得等呢。”
佩芷为难道:“可我明日上午便要去南京了,回来应该不会到上海了。”
秦眠香说:“不打紧,我师兄总要回北平的,做津浦车必定在天津下车,让他跑一趟便是。”
佩芷觉得有道理,但一想到孟月泠那个冷淡脾气,她又不确定了。说道:“可他未必愿意帮你跑这个腿。”
秦记的师傅开始帮佩芷量尺,佩芷站在那儿不动,秦眠香到处看看布料,随口说道:“他保准愿意。”
佩芷正要问她如何保准,秦眠香又说:“昨儿晚上在明月饭店,我看到你们俩跑过去了。”
佩芷一愣,解释道:“我怕韩先生看到不高兴。”
“他不高兴个什么劲儿呀?”秦眠香轻笑,转而又说到孟月泠,“他都能那么掉价儿地跟你从后门跑出去,回天津特地送件旗袍算什么。”
那时佩芷还没意识到,一向冷漠持重的孟月泠是不屑那样仓皇地从后门跑出去的,他也完全可以轻易地挣脱开她,可他没有。
听秦眠香说话的语气,加之昨天她站在韩寿亭身边的那一群人中,佩芷只当她认识韩寿亭,最多算是熟络,便是像孟月泠和耿六爷的关系。
佩芷短暂走神之际,秦眠香嘟囔了两句:“不知道他今儿个又犯什么轴,上午明明没事儿,下午去排一遍戏码就够了,偏偏把我给薅了起来,我一向是睡到中午才舒坦的,幸亏今晚不用上台……”
孟月泠本来帮佩芷留了个包厢,眼下也用不上了,秦眠香邀佩芷到她的包厢去,佩芷自然乐意。坐的是南楼第二间包厢,亦是佩芷从未坐过的位置。
包厢门口站着两个穿拷绸短打的男人,佩芷只当是秦眠香一向的阵仗,两人掀开了帘子,秦眠香推着佩芷先进了包厢,佩芷发现里面早已经有人落座等待——是韩寿亭。
秦眠香扑过去抱了下韩寿亭,还轻吻了韩的脸颊,倒像是洋人流行的贴面礼。
佩芷迟钝地意识到了什么,秦眠香则拉着她过去,给韩寿亭介绍道:“寿亭,这是姜晴姜小姐,天津的姜家,你知道罢?”
韩寿亭同她礼貌地颔首,给足秦眠香面子,主动说道:“姜小姐,令尊是姜肇鸿姜先生罢,去年他来上海,有幸见过几面。”
佩芷朝他礼貌一笑,点头道:“韩先生,您好。”
韩寿亭示意她落座:“你不必拘束,当我不在就好。我其实也懂戏,眠香非逼着我来看,我便来看看她夸上天的师兄。”
秦眠香抿嘴笑了起来,脸上荡漾着的幸福骗不得人,拉着佩芷一起坐下,等着大轴戏开锣。
佩芷完全没想到他们两个会是一对儿。
韩寿亭的岁数是秦眠香的二倍还多,再长个十岁都能当秦眠香的祖父了。
虽然他保养得还不错,算得上一位清癯体面的中年男人,讲话也是斯文的,不像那些没文化的流氓头子,可头上到底还是泛着拔不光的银丝,和秦眠香站在一起像是对父女,佩芷闭着眼睛都想得到外面是怎么说秦眠香的。
后半场的《孽海记》用上了佩芷写的那段流水,秦眠香还夸她写得好,佩芷坦然地说全靠傅棠帮忙润色。
散戏后佩芷自然想去后台找他,想问问他这一整天为什么不出现,毕竟她明日是真的要走。
秦眠香让韩寿亭先回去,她陪着佩芷一起去了后台,两人还没到孟月泠的扮戏房,离老远就看到房间门口挤了成群的人。
好不容易挤到了门边才发现,原来今晚他安排了采访,上海当地多家知名报社的记者都来了,把扮戏房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孟月泠自然是妆都没来得及卸,正被围在中间回答问题。
佩芷本想等一会儿,春喜就过来告诉她们俩:“小姑奶奶,姜小姐,你们先回去罢,二爷这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这回请了太多家报社了,外面还排着队呢。”
她们便只能先走了。
出了四雅戏院,秦眠香让佩芷坐她的车,她顺便送佩芷一程,佩芷刚要开口拒绝,本打算在门口等孟月泠结束出来,想着他总不能不回住处。
没想到姜仲昀在门口等着,不知道等了多久,手里还拿着把雨伞。看到佩芷后他走了过去,要带她回饭店。
佩芷感觉到今晚仲昀的表情有些严肃,识相地答应跟他回去。
和秦眠香分开前,佩芷让秦眠香帮忙告诉孟月泠,她明日十点钟的火车,九点半从礼查饭店出发前往火车站,希望能见他一面。秦眠香答应了下来,佩芷便跟仲昀先走了。
回到饭店,仲昀进了佩芷的房间,跟她说道:“刚刚那个是韩寿亭的女人秦眠香罢?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你少跟这些戏子一块儿玩,在天津的时候便是这样,到了上海还是一样。”
佩芷白他一眼:“你管我跟谁玩,你不是也爱跟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戏子胡混在一起?那些人的戏还没秦眠香的好呢。”
仲昀说:“你跟我能一样?我拿他们当个玩意儿,图一乐呵。”
佩芷一边整理今天买的衣裳,一边跟仲昀争吵:“你不把戏子当人看,倒是还挺得意的,至少我拿他们当人看,你应该觉得羞耻。”
仲昀被她气得直笑:“我羞耻什么?姜小四,你说说,我羞耻什么?”
“你自己想去,别在这儿烦我。”
“我不烦你,我就告诉你一声,爹发电报过来了。”
“他说什么了,松没松口?”
“没松,叫你回去跟佟璟元成婚。”
佩芷不疑有他,说道:“行,那我也不用跟你去南京了,我就在上海呆下去了。”
仲昀骂她“驴脾气”,蛮横说道:“行,你出息可大了!我逗你的,他让你回去,亲事以后再说。奶奶还活着呢,你在外边跟着我漂泊,她在家里心疼得偷偷抹眼泪呢。”
佩芷也心疼奶奶,但她没办法,只能这么曲线抗争。
仲昀又笑道:“但我这趟公干的差旅费用倒是可以提一提了,等到南京,二哥带你潇洒潇洒,可不能苦了我四妹妹。”
“刚刚不是还叫‘姜小四’?”佩芷把他推出门外,“赶紧出去,我烦死你了。”
“四妹妹,明儿二哥准时叫你起来啊,不用怕睡过头,有二哥在。”
佩芷啪地关上了门。
那晚上海下了一整夜的雨。
佩芷本就认床,睡不安生,窗外雨水刷刷落下的声音吵得她愈加心烦,不知何时才进入的梦乡。
第二天一早仲昀强行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的时候,她觉得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仲昀把窗帘拉开,窗外泛着股潮意,细听还在下着小雨。
饭店的行李员用推车把她和仲昀的箱子运了下去,放到车上。
佩芷走出电梯后看了一眼大堂挂着的钟,刚好快要到九点半。她又扫视了一圈,没看到孟月泠,甚至觉得有些意料之中的平静。
仲昀叫她:“四妹?该走了。”
分针已经偏离了正中的位置,表示九点半已经过了,佩芷走出大门,仲昀亲自帮她打伞,护着她上了车。
路上车开得有些慢,雨眼看着要停了,整个上海滩却泛起了浓雾,有愈集愈重之势。
仲昀本来还担心赶不上火车,可一想这么大的雾,火车也是不敢准时出发的,便放下心来。他看佩芷有些沉默,佩芷只说是没睡好有些头疼,他便没再问了。
等到兄妹俩坐到了车厢里,十点钟已经过了,列车员通知他们:火车要延误片刻,等雾散些再出发。
佩芷在心里确定这一程不会再见到孟月泠,若是换个寻常的天气,她或许还会抱有一丝希望——他在赶来的路上。
可这般大雾弥漫,他就算想来也没法来了。
车子迟迟不开,佩芷跟仲昀说了声,下车到站台去等,仲昀给她独处的空间,没跟着下去。
他隔着窗户看到佩芷叫了卖烟的烟童,急得站了起来,可再一看,她跟那烟童一起蹲了下去,像是两个小孩子凑在一起。
而她只是拆了好些个白色烟盒,没有要拿火柴点烟的意思,仲昀便放心坐下了。
佩芷拆的是白金龙,她把这个小烟贩卖的所有白金龙香烟都买下了,可惜总共也才六盒,里面的烟花卡还重复了两个。
佩芷把重复的烟花卡送给了那个烟贩,小男孩年纪不大,笑着说“谢谢姐姐”,至于拆开的香烟,她本想让他随便送给周围的人,又想到拆开的烟也能卖,便让他随意处理了。
男孩看佩芷出手阔绰,便问她还要不要白金龙,他可以快点跑回去拿。佩芷看着指不定何时就散去的雾,便不使唤他跑这一趟了,免得白跑。
没想到空中的雨又大了起来,颇有冲散雾气的趋势,可雾气亦有可能继续集结,雨和雾倒像是在无声争斗着,幸好不会让人觉得吵闹。
佩芷站在站台边上,等雨停、等雾散,自己也说不清是否还在等那个明知道不会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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