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井底引银瓶(2)
两人连夜买了第二天一早的火车票赶回天津,路过上海的时候,那天恰好是五卅纪念日。
孟月泠在上海度夏那年,每天步行从鸿福里与四雅戏院来回,路过南京路。整个南京路挤得水泄不通,如今倒是一年比一年群情高涨,火车站的站台上亦有分发传单的学生。
佩芷略带艳羡地看向窗外,蓝襟黑裙、青春洋溢,可惜耳边很快就传来了站台上巡查员的哨声,紧接着巡查员跑过去追那些洒传单的学生,男男女女四散奔跑,又像是奔着一个方向去……
火车启动了,佩芷扭头去看,却怎么都看不到了,只记得最后的画面是好多人在奔跑。
孟月泠看得出来她内心担忧,一直没说什么。火车开动之后,他短暂出去了一趟,又端着张餐盘回来,上面是些简易的早饭。
佩芷没有要动的意思,她哪儿还有胃口吃得下东西,孟月泠便递了杯水给她。
许是没睡好的原因,佩芷喉咙发涩,喑哑地说:“明明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孟月泠说:“眼下北方正值春夏之交,指不定哪一股邪风吹到了身上。老太太今年快八十高寿了,不生病才离奇。等回到天津之后,你便好好在家中照顾她,不必急着找我。”
佩芷靠在他的怀里,忧心忡忡道:“我就应该一直在家里陪着她,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太贪玩……”
孟月泠耐心地开解她:“没有谁对谁错,事情总是会发生的,发生之后我们一起去解决就好。佩芷,不要怕。”
好不容易哄着她吃了点东西,漱过口之后,孟月泠又是一通安抚,好说歹说劝她躺在床上眯着了,他也靠在另一张床上闭目养神。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孟月泠还没睁眼,为她突然的问话感到惊诧。
她问他:“你还记得你娘亲去世时的光景吗?心会痛吗?”
她像是自言自语:“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太小,好像都没怎么哭就过去了,可我现在很怕奶奶丢下我。”
他睁开了眼,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佩芷又说:“静风,我最怕痛了。”
孟月泠知道,她并非好奇柳书丹去世时的情形,只是在为未知又可能发生的事情而惊忧,以至于睡不好觉。
他不想编造一个虚假的蜜网,把她笼在里面,虽然在这种时刻显得有些残忍,他还是从心地说了实话:“人活于世,只要有情,就一定会心痛。”
佩芷说:“亲情、友情,爱情,这三者都会给我带来疼痛吗?”
她显然从未经历过这些所带来的疼痛,他们过去未曾相识的岁月里,见识到的便像这山河的两面。他满目的分崩离析,她仍以为尽善尽美。
孟月泠点头,算是肯定。
佩芷却摇了摇头:“我不信,难道你也会让我心痛?”
前路事未可知,那瞬间他自认渺小,只知道在他可控的范围内永远不会让她心痛。
孟月泠承诺:“我不会。”
佩芷枕在自己的手腕上,朝他露出个盈盈浅笑,孟月泠也跟着笑了。
到达天津地面后,孟月泠送她回到姜府,亲自把佩芷装行李的藤箱递给了门房。
进门前她匆匆抱了他一下,低声说:“等我过几日去找你。”
孟月泠拍了拍她的后脑勺:“不急,你多陪陪奶奶”
两人深深地对望了一眼,佩芷就进去了。
已经过了一天,大伙还都聚在姜老太太的院子里。
恰赶上汪玉芝刚在游廊下哄睡着麟儿睡了,看到佩芷回来了,朝院子里知会了句:“小四回来了。”
姜肇鸿和姜伯昀是一个鼻孔出气的,知道佩芷跟孟月泠去南京,自然都没给她好脸色。仲昀没说什么,只比了个手势让她进屋去看奶奶。
只有赵凤珊看到了,跟着佩芷一起进屋,小声关切道:“晴儿,脸色怎么这么白?”
佩芷一下子眼眶就红了,不敢走近床边看姜老太太,反而扑到赵凤珊的怀里:“妈妈,我害怕……”
赵凤珊拍了拍她的背,带着她一起到了床边,贴身伺候的小荷退远了些。
赵凤珊的声音带着股温柔的力量,稳住了佩芷的心魂:“大夫说是寒邪入体、血脉阻塞,已经开了药了。只是人动不了,你看你回来了,奶奶高兴着呢。“
姜老太太躺在床上,口眼都斜了,见到佩芷后只能发出些“呜呜啊啊”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什么。
佩芷忍住了哭意,先按下自己的不安,因为她觉得姜老太太看起来比她还不安,于是佩芷安慰道:“奶奶,您先别说了,您听我说好不好?”
姜老太太显然是听得懂的,整个身子都在用力示意,佩芷执着她的手覆上自己的脸颊,说道:“我现在回来了,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儿陪您。”
姜老太太又叫了起来,佩芷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能自顾自说下去,压住她的话,安抚她。
“我伺候您好好喝药,您早日康复,我好带您去戏园子看戏呀?您忘了答应我的话了,您要是说话不算话,我今后可不理您了。”
姜老太太的眼眶已经红了,小荷凑过来一只手给她揩拭干净,佩芷赶忙又说:“我逗您的,哪儿舍得不理您呀。可别哭了,让他们看到该以为我欺负您呢!”
这些故作轻松的玩笑话就差把她自己给说动了。
佩芷在房间里呆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没想到出了房门之后发现姜肇鸿、姜伯昀、姜仲昀和抱着麟儿的汪玉芝还在院子里站着。
赵凤珊语气无奈地说:“说过多少次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娘一日不起来,你们还一日站在院子里不走了?”
佩芷擦了擦脸,准备回自己的房间里去收拾下东西,再来照顾奶奶。
姜肇鸿见她连声招呼都没打,愠怒更深,厉声道:“站住!”
佩芷回头看他,满脸不解。
姜肇鸿说:“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跟那个戏子私奔去了。”
佩芷辩解:“什么叫私奔?您讲话好歹礼貌些,他是戏子,不是没教养的野人。”
赵凤珊已经偷偷扯姜肇鸿的衣袖,可他背过了手,依旧说出了口:“你图新鲜,爱在外边胡闹,我给你时间让你玩个够。如今你奶奶都已经这样,你还不知道收收心?你若是还打算跟那个戏子厮混在一起,今日不如不回这个家,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佩芷满肚子的担忧散不去,刚刚还生生忍下了一腔哭意,两感夹杂在一起,堵得她上不来气。
她看了眼伯昀和仲昀,电报唤的是“奶奶”,想必跑不出他二人之手,佩芷迁怒,说起气话来:“那你们俩谁给我发的电报?手怎么那么欠?不知道我在南京潇洒快活么……”
姜肇鸿大怒,打断她:“你还好意思问电报!你二哥怕你没收到,又发给饭店去问,对方说当晚是跟你同行的那个男人接收的。三更半夜,你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跑他的房间里做什么去?我怎么有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好好的婚约给毁了,整日里跟个戏子勾勾搭搭,不成体统!”
他俨然给她盖棺定论了,佩芷自觉已经不是在说气话,只是顺他心意而已。她站在院门口朝姜肇鸿嚷道:“您觉得我不知廉耻,我便做实这不知廉耻!您也甭想着把我嫁进佟家的家门儿了,他佟家皇亲贵胄,我这辈子高攀不起。”
汪玉芝怀里的麟儿被二人的争执声吵醒,大声哭了起来,汪玉芝赶忙抱着孩子出去,仲昀跟了上去。
佩芷白了他们一眼,气冲冲地奔着自己的院子去了,留姜肇鸿在原地气得指着她不知道该骂什么。
佩芷不去理会姜肇鸿如何,而是伺候起姜老太太的病榻来。姜肇鸿和姜伯昀每日还要到商会去,仲昀时不时去洋行点卯,她跟这几个男人倒也没什么打照面的机会。
起初佩芷还住在自己的院子里,日日往姜老太太那儿跑,后来经历了两回姜老太太半夜折腾,她便直接让小荷把姜老太太院子里另一间小些的屋子给收拾出来,搬了进去,除了时不时回自己那儿去拿书。
她喜欢捧着本传奇或者杂剧,绘声绘色讲给姜老太太听,像是能想象到姜老太太笑的样子。
起初佩芷只是读书,最多帮忙喂个汤药,脏活累活都还是小荷跟院子里的丫鬟干,赵凤珊出嫁之前亦是娇贵的千金小姐,也是不做这些的。
直到有次深夜,其他的丫鬟都睡熟了,除了凑合在姜老太太房中脚榻上的小荷,还有离得近听到声音的佩芷。
许是晚上的粥不合姜老太太心意,眼下到了半夜,又是失禁又是呕吐。屋子里的味道难闻,佩芷硬着头皮进去,随时想扭头就跑,可小荷却面不改色地凑了上去,驾轻就熟地帮姜老太太擦身子、换衣服。
小荷的个子比佩芷还矮,瘦弱弱的,却能扶起体态丰腴的姜老太太。在晦暗的夜里、昏黄的烛火下,她像是受了神佛助力,看起来也更像姜老太太的亲孙女。
佩芷长舒一口气,凑了上去,小荷当是院子里的粗使丫鬟,把脏兮兮的衣裳丢了过去:“快拿出去洗了,床单等我给老太太换好衣服再拿出去洗。”
佩芷没做声,默默捡了起来。
手攥着衣服浸在冷冰冰的自来水里的时候,佩芷感觉手都像是抽筋了,并没有炎炎夏日触到凉水的快感,
她拿皂角用力地搓着衣服,越搓眼泪越不听使唤地落了下来。她好像从生下来就认为,她拥有的钱可以做到所有的事情,可如今到了奶奶身上,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买多少灵芝鹿茸都没用。
眼泪不断的落到水盆里,她细嫩的双手从没做过粗活儿,已经凉得有些发僵。
这时小荷抱着床单和被罩走了出来,那么小的人三两下就能拢好手里的一大团布,干起活儿来利落得不得了。一见在那儿洗衣服的是佩芷,小荷赶紧上去拦:“四小姐!我不知道是您,还以为是小惠。您快放下,我来就成。”
佩芷摇摇头:“你洗床单更麻烦,一起洗罢。”
她还让小荷教她怎么搓衣裳,两人合力端起一大盆水,幸好是初夏,深夜不算寒冷,她尚可以苦中作乐。
有次姜肇鸿和伯昀、仲昀一起来探望姜老太太,老太太流了口水,佩芷给她揩拭干净,走到脸盆前熟练地搓洗起来。
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皆满脸诧异。她力气还不小,把那帕子拧得很是干净,搭在了架子上晾好。
距离上次父女俩争吵已经过去好些天了,姜肇鸿主动开口说道:“你比你娘强,都会做这些粗使活计了,是爹的好女儿,再会点儿针黹就更好了。”
佩芷背对着他们,还没转过身,闻言顿时不想转了,咬紧了唇肉才忍住嘴里的话。
伯昀还浑然不觉,帮腔道:“佩芷将来的夫家有福气,我们家女儿不仅擅诗书、有学识,还能伺候公婆。等奶奶的病情稳定了,求亲的怕是要踏破门槛儿。”
仲昀不明不白地笑了声,还算正常些,只说:“这丫头怕是在这儿憋坏呢。小四子,你跟二哥说说,又想提什么要求了?”
佩芷觉得像是胸口压了两块大石头,只能恨奶奶不能张口,奶奶若是张口,早就把他们骂出去了。
如今奶奶卧病在床,她没了可以倚杖的人,便只能倚杖自己。
佩芷转身呛道:“我做这些,不是因为我是女儿、我应该做。而是因为生病的是我的奶奶,我想做。换句话说,你们都应当做这些,你们不做,我也没说你们不孝。可你们有什么脸面说这些!”
姜肇鸿是最先发火的,他是父亲,绝不容许身为女儿的佩芷这么跟他说话,亦为佩芷的言论感到荒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姜伯昀同样认为佩芷所言荒唐,但还是劝阻姜肇鸿:“爹,四妹在这儿没日没夜地照顾奶奶,许是累着了,心情不好,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姜仲昀没说话,上前去扯了扯佩芷的胳膊,又像是带着讨好一样揽了揽他。
佩芷知道他是在缓和气氛,顺道给她台阶下。她扭过头去不看他,生硬地扭转了话题:“给三哥写信了吗?”
仲昀显然不知情,看向了父亲和伯昀,伯昀了也摇了摇头。
姜肇鸿说:“给他写信做什么!他早忘了这个家了。等信送到德意志,你奶奶早没了。”
佩芷眉头一皱:“你说什么呢?奶奶还在这儿呢。你们都出去!出去!”
她一通推搡,把三个人给推了出去,屋子里总算安静了,空气都顺畅了不少。
佩芷攥着姜老太太的手,低声道歉:“奶奶,您都听到了是不是?您一定难过。但我没办法,他们这些男人也太可恨了些。我知道,您要是能坐起来的话,也一定会这么做的。现在您坐不起来,佩芷也能自己保护自己嘛……”
她絮絮地在姜老太太床边嘟囔了会儿,最后说道:“他们还没给三哥写信呢,我都想三哥了,您也想他了罢,我去写信叫他回来。让他给咱们带酒心朱古力吃,您记不记得我以前每次生病,只要吃一块朱古力就好了,到时候您肯定也立马就好了……”
佩芷说做就做,在姜老太太的桌案上挥弄起笔墨来,一下笔险些写出来个“孟”字,她才想到,回来已经有十天了,她一门心思扑在姜老太太身上,始终没出过姜府,倒像是把孟月泠给抛诸脑后了,更别说带个话给他。
佩芷猛地起身冲出门外,打算立马就去找他,可扭头一看屋子里的姜老太太,她还是放心不下。
佩芷灵机一动,叫了小荷来,又回到了房中桌案前,提笔写下了“临川四梦”的字条。
别的人她信不过,她只信小荷:“你去书局直接找老板,让他帮我订一下这上面的书。”
小荷答应,又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事儿。
佩芷留了个心眼,并未直接让小荷去找孟月泠,而是说:“顺道再去趟西府,帮我传话给棠九爷,就说我在家照顾奶奶,一切安好,勿念。”
小荷办事利落,出去不过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告知佩芷,书过几日派人去取就成,还带了包桂顺斋的桃糕。
佩芷给了她丰厚的赏钱,又叫她一起在姜老太太的床头吃,直说这是在馋姜老太太,年纪相仿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倒也不枯燥。
那阵子的时光,过得是又快又慢的。好像每一天都很长、很煎熬,可是捱过去了之后又发现,这日历撕得也快。
佩芷偶尔偷得一会儿闲,坐在院子里看苍劲繁茂的绿树,望遥不可及的青天,掰着指丫数着寄给三哥叔昀的信还有几天能到,又踅摸着奶奶什么时候能动,她好带着奶奶去看孟月泠的戏。
她好久没去凤鸣茶园了,不知道南二的包厢还是不是她的,想必没少被傅棠霸占,他倒是颇迷袁小真的戏。佩芷此时才有些后知后觉,想着这傅棠不会是对袁小真有意罢?想着想着,她凭空捂住了自己的嘴,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
庭院方寸天地里,人被束着,至少心还能飞出去,因为错觉好景在望。
直到那日姜肇鸿出现在院子门口,佩芷本来不大想搭理他,为前两次的龃龉耿耿于怀。不想他主动坐在了她的身边,要不是天色尚早、夏日依旧,倒有些父女俩夜下围炉谈心的模样。
可他不是来跟她谈心的,更像是通知,顶多语气还算温良:“十月的好日子不少,还正赶上金秋,你看选个你喜欢的日子,跟璟元把婚事办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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