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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咫尺隔天涯(1)


婚讯见报的时候,反应最激烈竟是傅棠,他手拎着报纸出门,直奔万花胡同,拍了两下门之后才意识到,他又有什么资格生气?

        可春喜已经手快地过来把门给打开了,他把报纸攥在身后,硬着头皮进了院子。

        孟月泠显然已经看过了,看起来面无波澜,傅棠觉得自己的行为反而刻意,随手把报纸摔在了石桌上。

        傅棠随口说道:“那佟家往上数三代就是个下等的包衣奴才,奴才当得好才给他祖宗抬了旗,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姜四他爹眼睛可真瞎。”

        报纸上婚纱照占据了头版,那佟璟元像是极其尊重佩芷的,两人专程拍了穿婚纱和西装的照片,下书“佳期拟准,共赴深秋”。

        孟月泠说:“你想得俗了,人家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交情。”

        傅棠试探着开口问:“你……你没什么打算?”

        孟月泠没答他,沉默许久才盯着他说道:“我知道你那日去登瀛楼见了姜肇鸿,也知道你们聊了什么。”

        傅棠语塞,自认理亏。

        没想到孟月泠幽幽地问了句:“你为什么没答应?”

        那一刻傅棠确定,孟月泠是知道的。正因为孟月泠知道,他就更不愿说出口自己当时拒绝的原因,像是那样就显得他的感情太轻飘也太不值得一提了些,因为他太自私,做不到为了佩芷而牺牲自己部分的家产。

        孟月泠倒也不在意他说与不说,见状只自嘲地说了一句:“想娶的人不能娶,能娶的人不愿娶,怪哉。”

        傅棠追说:“这件事便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孟月泠说:“她自个儿同意的。其实我想得到,她爹定然用她奶奶来逼迫她了,她没办法,我们都没办法。”

        他们反抗过,只是力量太薄弱了些。时至今日,他颇有些认命的意思,心如止水到竟然谁也不怪。

        他甚至真心地希冀她过得好,这么一桩好亲事,佟璟元人长得又不赖,公允地说姜肇鸿的选择没错。傅棠眼见这事儿板上钉钉了,没再说什么。

        那时他们都低估了这段违背佩芷意志的婚姻会造成什么影响,包括佩芷本人亦没料想。

        等到傅棠走了之后,孟月泠划了根火柴,把报纸给烧了。火燎着落在地上的纸张,像是这个时代吞没活生生的人,最后只记得照片上戴着白头纱的佩芷,表情很是冷硬,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外界对这段婚事众说纷纭,毕竟佩芷前不久才跟孟月泠一起去了南京,《金陵日报》上有载,被好事之人带回了天津传扬,没想到一转头这位姜四小姐就要嫁佟家少爷了。俗话说“戏子无情”,没想到如今这叫“小姐薄情”,佩芷平白添了个骂名。

        又有人说这姜四小姐只是赏识孟老板的戏,该嫁谁还是要嫁的,毕竟是姜肇鸿的女儿,不可能下嫁戏子……都是些坊间传言,捕风捉影。

        那日下着雨,夏日俨然已经尽了,佩芷穿得极严实,独立在檐下听雨。

        小荷撑着伞匆匆跑过来给她送书,便是之前佩芷找借口托她到书局去订的“临川四梦”。佩芷没什么心思看,让小荷放在桌子上就走了。

        她没那么天真,虽然小荷帮着认证姜老太太确实说过希望她嫁佟璟元的话,佩芷刚听到的时候也深信不疑了那么一刹那。可很快等她沉下心来,就猜小荷和姜肇鸿一定是会错了意,奶奶的话或许没说完,或许另有隐情。只是已经到那种节骨眼上了,她没什么反悔的余地了——反悔好说,反悔之后的事情呢?

        等她回到屋子里打开来看那几本“临川四梦”,还是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令她失望的是,小荷竟真不可信。

        四本书捆在一起,上面掖了张单子写着“临川四梦”,确实是她想要的书,可却并非是小荷到书局订的。临川四梦,为汤显祖的《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四剧合称,又称玉茗堂四梦,玉茗堂为汤显祖居所之名,亦有花唤玉茗。

        书局的房先生与她略有薄交,因其亡妻闺名玉茗,故而他在单子上从不写“临川四梦”,而是写“玉茗堂四梦”。佩芷让小荷去订书的时候就多留了心眼,没想到还真印证了什么。那么由此可见,当日让小荷去传的话必然也没送到了。

        可佩芷此时什么都不能做,赶小荷出去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小荷是姜老太太捡回来的,姜老太太的院子里,再也挑不出比她待姜老太太真诚的丫头,有时候连佩芷这个亲孙女都自自愧不如。

        她或许会对佩芷不忠,但一定不会对姜老太太不忠。等到佩芷嫁人之后,还要靠小荷伺候姜老太太左右,所以佩芷绝不能赶她走。

        思及此处,佩芷满脑子的想法就都歇了下去,把那四本书丢到了架子上,没有翻看的意思。

        姜叔昀回到天津的时候已经是中秋了,正如佩芷意料之中的那么晚、那么慢,佟家都已经下聘了。

        姜叔昀戴着副金丝眼镜,穿一身千鸟格西装,活脱脱的西洋打扮,一进了家门就直奔着佩芷的院子去。佩芷手腕上的淤青还隐隐挂着,她不仅怕疼,凡是受伤必然不爱好,愈合速度极慢。

        叔昀执着她的手,又气又恨道:“这婚咱们不结,三哥带你去德意志,立刻就走。”

        佩芷留他,摇了摇头,平静说道:“三哥,我先带你去看奶奶。”

        叔昀一路急匆匆的,身上已经出了汗,脱下了西装外套递给了下人,漏出里面的马甲和衬衫来,边走边问:“奶奶身体可还好?你给我写信只让我务必立刻回来,也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是从上海回来的路上才听说了你的事儿,你的信就不能写清楚些?”

        可也就是佩芷让他回他才肯回来,若是换伯昀或者仲昀,他顶多回一封信也就罢了。

        佩芷没回答他,只是默默带着叔昀进了屋子,直接让他看躺在床上的姜老太太,叔昀知道了怎么回事,顿时就沉默了。

        姜老太太虽说不清楚话,但看得出来,见到叔昀回来是开心的,佩芷则躲在一旁抹眼泪。

        等到从屋子里出来,叔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知道她走不了,亦为自己任性地留在国外而感到后悔。兄妹两个在院子里抱在一起,佩芷伏在叔昀的肩头,总算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姜叔昀没想到,这一遭回国,倒像是专程来参加佩芷的婚礼一样,虽然外界就是这么传的。

        他一向不喜欢佟璟元,莫名地不喜欢,究其缘由大抵是佩芷不喜欢,可眼下却不得不佯装欣喜地观礼。

        婚礼是中式的,佩芷所选。若放在以前,她倒是想试试西式的婚礼,新娘也能跟新郎一样在外面祝酒,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再开心不过。可此时结婚的对象变成了佟璟元,她立马就没了这股心思,只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佟璟元率了一排汽车挤满了街巷,到姜家来接亲。佩芷亲自到姜老太太的院子里跟姜老太太道别,她之前从未说过,姜老太太听说她要嫁给佟璟元显然十分激动,非要起来,可她起不来,只能急得满额是汗。

        佩芷用崭新的婚服给姜老太太擦汗,好一通安抚,总算是把人给稳住了。姜肇鸿松一口气,扭头看到旁边的赵凤珊泣不成声,母女两个又是一番不舍,可佩芷其实比起赵凤珊平静多了,就像是出去听个戏一样。

        整条街的人都接到了佟家洒的喜钱,佟璟元带来的冗长的车队终于开走了,大伙都在门口张望着,只有姜肇鸿默默回到了姜老太太的院子里。

        整个姜府的下人都在凑大婚的热闹,姜老太太这里倒是最冷清的,姜肇鸿坐在床头,姜老太太看见是他,闭上了浑浊的双眼。

        姜肇鸿说:“娘,儿子知道您不想看到我,自从您中风之后,我也尽量少出现在您面前,怕惹您不快。”

        姜老太太没有睁开眼的意思,姜肇鸿便自言自语下去:“儿子知错了,若是能重来一次,儿子绝对不会说那样的话气您,最该死的是我。”

        那夜他喝了点酒,许是壮了胆的缘故,说起话来颇有些不管不顾。他像是把积压的不满一股脑都倾泻出来了,对姜老太太说道:“您只要多活在世一天,我姜肇鸿便一天不能做姜家的主!连唯一的女儿都管不住!您永远压我一头……”

        姜老太太像是邪风入体,瞬间气血上涌,砸了手里的茶盏就倒下了,最先听到声音跑进来的是小荷……他不想回想那天的情形了,总之错全在他,但他也只能将错就错下去。

        前往佟府的路上,佩芷头顶盖着红盖头,手放在腿上,一直没说话。佟璟元频频偷瞟她,自然得不到她的回应,他又伸手过去,想要牵她的手。

        佩芷在盖头下显然是能看到的,立马就把手缩了回去,佟璟元的手悬在那儿了几秒,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收了回去。

        等到下车的时候,不知道是哪儿的旧俗,门口放着个火盆,显然是让佩芷跨的。佩芷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拖地的嫁衣,她这么一跨,怕是极可能把衣裳给点着,于是她根本没听那嬷嬷的话,提着衣摆直接从火盆旁边绕了过去。

        那个跟着接亲的嬷嬷拽着佩芷大叫:“不吉利!不吉利!新少奶奶赶紧回去跨过来!”

        佩芷挣脱她的手,不得不向后躲,离佟璟元近了些。旁边还有些看热闹的亲朋也笑着说:“璟元,你娶的这位太太倒是个有主意的,怕是要不服你的管教哟。”

        佟璟元护住了佩芷,给了那好事的嬷嬷一个冷眼,嬷嬷立马就收回了手,可眼睛里也是写着不赞同的。

        佩芷正要继续往前走,没想到猝不及防地被佟璟元给横抱了起来,接着他长腿一迈,跨过了火盆,又向前走了几步才把佩芷放下。

        身边人自是一通起哄,佩芷沉默地听着这场闹剧,只想着尽早结束才好。

        等到拜堂的时候佟璟元凑近她,小声说道:“佩芷妹妹,你终于是我的了。”

        天黑后佩芷已经被送近了新房,佟璟元在外面与宾客推杯换盏,一杯接一杯的酒喝了下去,他越醉心里却越清明。

        独自回新房的路上,佟璟元想到了很久以前的往事,专属于他和佩芷的往事。

        那时佟家还在北平定居,前清尚在,强撑着最后的统治,两家人经常往返京津两地,佩芷没少到佟家去做客,大人们都喜欢拿他们俩打趣。

        区别是佩芷那时还不懂大人们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佟璟元却懂。佩芷问他,他便骗佩芷说:“大人们的意思就是,璟元哥哥会永远跟佩芷妹妹在一块儿玩儿。”

        佩芷自然愿意,欣喜答应:“璟元哥哥永远是佩芷的好哥哥。”

        冬天里他带她一起进宫,两人在颐和园看雪,宫里的外国师傅支起个高高的黑匣子,让他们两个手牵手立在那儿别动,接着空中抛出了一团烟火一样的东西,他耐心告诉佩芷,这黑匣子叫“照相机”。那张照片他一直有好好存着,不知道佩芷的那张还在不在。

        夏天里大人们在畅音阁一起听戏,两人就在外面的池塘边喂鱼。佟璟元一向是不爱听的,佩芷那时候也不爱听,佟璟元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迷上京戏、迷上戏子。

        还有她十二岁第一次给报纸投稿,亦是石川的处女作,他应该是最早知道石川是佩芷笔名的人。

        她担心自己的稿子不被录用,惴惴不安,佟璟元专程赶到天津去陪着她等信儿,文章刊登的时候佩芷拿到了两块钱的稿费,她是根本不在乎稿费的,大方地分了佟璟元一半。

        佟璟元更不差这一块钱,一出门两人就给花了……

        那些都是很美好的回忆,可惜关乎他们的美好永远地停留在了十二岁。

        大人直白地跟佩芷说:“再过两年你就该嫁给你的璟元哥哥了。”

        接着佩芷看向他的眼神挂着一抹惊悚,猛地跑了出去,佟璟元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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