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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西府有海棠(1)


佟璟元一味地拖延着,佩芷想也知道,他这种自小未吃过苦头的前清遗少,遇到事情必然想着逃避。整个佟家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他像是打算就这样冷处理,要么久而久之佩芷歇下了离婚的心思,要么逼得她闹到两家不宁,长辈自然要劝佩芷平息,总归都是他乐意见得的结果。

        佩芷偏不如他的愿,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穿着打扮亦没什么特殊之处,拎着个藤箱出了佟府。下人只觉得她奇怪,即便是鲍妈妈嗅到了股不寻常的意味,也只当佩芷跟佟璟元闹别扭回娘家,自古成了婚的女人都爱“一哭二闹三上吊”,没什么稀奇的。

        佩芷没回姜家,当初她舍不得这个家,姜肇鸿以断绝关系要挟,她便屈服了,甚至一度幻想过或许能够和佟璟元把日子好好过下去,殊不知她其实只是靠着一口气支撑着。

        如今姜老太太撒手人寰,整个姜家彻底由姜肇鸿做主,他是说一不二的。即便像叔昀这种接受过新式思想教育的人与姜肇鸿多生龃龉,也不得不为了个孝字向父亲让步,这点上孟月泠倒是跟他极有共通。

        她不指望从姜家获得支持,而是低调住进了法租界的国民饭店。

        搬到国民饭店的当晚就有人上门问候,佩芷没想到傅棠收到消息那么快,不禁板脸质问他:“棠九爷也太闲了些,还真要管上我的家事了?”

        傅棠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沙发上,笑道:“你当我跟你逗闷子呢,我真管。”

        佩芷拒绝:“这是我自己的事儿,你帮不上。傅棠,我总要学会自己面对的。”

        傅棠问了这样一句,像是在确定什么:“你来饭店住,是跟姓佟的闹别扭,还是……”

        佩芷斩钉截铁地说:“我要跟他离婚,你听到了?非要问,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讨厌呢。”

        傅棠一愣,旋即笑得有些疑惑:“离婚?姜佩芷,可真有你的。婚随随便便地就结了,如今才几个月,又闹起离婚来,全国有几个离婚的,你在想什么?”

        佩芷说:“王爷哪儿懂民国的法律,倒也是,你是男人,不必操心离婚的事儿,休妻就成了……”

        傅棠赶紧打断她:“你别挖苦我了,我孑然一身,所以不操心这些事儿,行了罢?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帮你啊。”

        佩芷问他怎么帮,傅棠才神秘兮兮地说:“爷给你透露个事儿。”

        佩芷敷衍地说:“爷您说,小的洗耳恭听。”

        傅棠好一顿拿乔,可到底是带了实在消息来的,佩芷虽嘴上骂他盯着自己和佟璟元,也没追问原由。

        说的是这碎金书寓的宋碧珠怀了孕,宋碧珠早就跟了佟璟元,虽说人还在碎金书寓里,但应该早就不接别的客人了,那么这孩子定然是佟璟元的。

        佟璟元自然不愿意认,怪碎金书寓的鸨母没盯紧宋碧珠喝药,又要带宋碧珠去把孩子给做了。宋碧珠身在那么个泥潭里,早就央求过佟璟元给自己赎身,如今这么好个契机在,巴不得佟璟元要了这个孩子,把她安置在外面也成,她定不争不抢,或者去伺候佟少奶奶也是乐意的。

        如今局势僵持着,佟璟元何曾遇到过这种事,失了主心骨,又不知钻进了哪个温柔乡里躲着。

        傅棠眼看着佩芷听到后毫无妒忌或是愤怒的神色,便知道这事儿能帮上她,劝说佩芷借此当个跟佟家谈判的筹码,离婚定不是难事。

        若是换做以前,佩芷定然会这么做,可她如今病好了,像是恨不得把前尘往事那些赖账都干脆地清算了一样,另有一番考量。

        次日一早,满天津卖得最红火的报纸是个名不转经转的小报——《津艺报》。

        红火的原因是,上面刊登了一则佟家大少奶奶姜四小姐的离婚启示:吾宣布即日与佟璟元断绝夫妻关系,因其违背一夫一妻制原则,致使宋小姐有孕数月,特此告知。——姜晴于国民饭店二十五号房间。

        那时正月十五还没过,孟月泠还在西府,下人好容易在外面抢了份报纸回来给他和傅棠看,傅棠目瞪口呆,才意识到她打算一个人解决这件事的心有多决然。孟月泠则哑然失笑,像是觉得这才是她的一贯作风。

        街头巷尾众说纷纭,除去感叹这位姜四小姐的大胆出格,便是在琢磨这位宋小姐是谁,因佩芷称呼还算温和,看热闹的观众们下意识以为是哪家小姐,津门宋姓闺秀倒是无辜受了殃及,佩芷只能在心里跟她们道一句抱歉。

        国民饭店的二十五号房间门口也热络非凡,一扇门之隔,佩芷听得出来门外乌泱泱地挤了不少的记者。可她没有接受采访的意思,其中几家有名的大报社昨晚刚拒绝了帮她刊登启示,平白错失了热度,此时只能追悔莫及。

        门口的热闹没持续多久,姜肇鸿跟耿六爷借了人,把记者给赶走了,看守着佩芷的房间,他则进来跟佩芷沟通,眼下闹得难看,两家脸面都挂不住。

        佩芷不这么觉得:“丢人的是他佟家,您做什么上赶着去淌混水?”

        不过半年,许是真的上了年纪,姜肇鸿衰老了不少,也没了跟佩芷争吵的心思,只想着赶快将风波平定:“你想得简单,这婚若是真离了,丢人的就是你了。”

        佩芷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不觉得丢人,您多出去听听别人的看法,怕是不少女人跃跃欲试呢。”

        姜肇鸿连说了好几句“胡闹”,可这么些时日以来,尤其是姜老太太去世之后,他发现佩芷越来越超乎他的控制。最关键的是,她没有以前那么怕他了。

        佩芷还主动说道:“您要是实在觉得我丢人,不妨在《大公报》上也登一则启示,声明与我断绝关系。”

        姜肇鸿差点儿被她给气晕过去,他不知道佩芷心里有多后悔当初被他那么一吓就同意了嫁佟璟元。

        她后悔,亦不后悔,人总是在变的,当时她确实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去破局,如今其实也没有,如今的她只是彻底地不管不顾了。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眼前的日子过不下去,大家就都别好过。

        姜肇鸿被她气走之后,赵凤珊又来劝,她当年出嫁之前也是个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性子,几十年来早就磨平了棱角,劝说佩芷息事宁人,佩芷则反问她:“如今已经骑虎难下,如何息事宁人?”

        赵凤珊便怪罪她不提前跟家里人商量一下,佩芷幽幽地说早就对姜肇鸿失望了,赵凤珊听到后很是伤神。

        伯昀劝说她回家去,还指望着和平解决这件事,他思想老旧,自然不愿意看到佩芷走到离婚的地步;仲昀则更像是看热闹的心态了,还夸赞佩芷祸闯得不错,他自愧不如。

        叔昀早在年前姜老太太去世后就有了离家前往上海的打算,如今被佩芷这件事给牵绊住,他一向厌烦老一套的思想,是最支持佩芷离婚的。

        而肯为佩芷刊登离婚启示的《津艺报》主编名唤李曼殊,是个年轻时髦的女郎,曾留学法国,恰巧跟他坐同一艘船回国,前后脚抵达天津,没想到还有这么段渊源,叔昀直说要去登门致谢。

        那厢佟家二老倒应该感谢佩芷,若不是见报,他们哪能知道宋碧珠的存在,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佟璟元年纪也已经不小,还始终无子,照理说宋碧珠这一胎来得倒是好。可二老看不上宋碧珠的身份,把常跟着佟璟元的那个小厮叫来问过才知道,宋碧珠从开了苞便是跟着佟璟元的,这么一想又觉得这孩子未尝不可一要。

        佟璟元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到家的时候,佟老爷和佟夫人已经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了,至于宋碧珠的身份,还有待商榷,气得佟璟元又砸了东西。这佟家也是一团混乱,佟家二老根本抽不开身去找姜肇鸿问罪。

        佩芷好不容易送走了赵凤珊和三个哥哥,刚在房间里偷得半刻闲,这种天大的热闹赵巧容定不会错过。

        她当然是主离派,还是忍不住说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佩芷则说:“凡事总要经历过,不然怎知对错。”

        赵巧容不禁想起往事:“我当年,虽不像你有喜欢的人,可也是不愿意的。耐不住父母劝说,又都说是段好姻缘,便糊里糊涂地答应了。所以我一直不想你走我的老路,谁成想……”

        佩芷还笑得出来:“这个世道哪里是我们女人说得算的呀,咱们俩可就别互相数落了。”

        赵巧容说:“现在就看佟家作何反应了,你这时间挑得好,十五还没过,街坊邻里走街串巷最爱嚼舌根了。我还是从外边听说的这事儿,都在找宋小姐,回到家去小笙跟我详说,我还问他有没有妹妹……”

        姐妹俩调笑了几句,笑呵呵地携手出了门,到起士林吃西餐去,恰好错过了找来的孟月泠和傅棠。

        佟璟元迫于压力安生在家里呆了好几日,冯世华上门去慰问他,顺道跟佟璟元报信儿,傅棠入股了《津艺报》,佩芷的离婚启示日日登着,像是生怕天津卫还有人不知道一样,顺带给《津艺报》吸纳了不少读者,以小姐太太们为主,越卖越好了。

        冯世华扬言要给傅棠好看,佟璟元只当他吹牛,听过就算了,他这几日正烦心着,没说几句就赶冯世华走了。

        冯世华这个人歪门邪道不少,狐朋狗友也多,几番打听下发现傅棠常带着袁小真出入各种场合,耿六爷的私宴次次不落。

        说到这袁小真,他的社交圈子里的人并不陌生,范家二少爷追求袁小真未遂,常去捧袁小真的场,最近还眼巴巴地等着袁小真开箱。

        恰巧冯世华前几日到天香院寻花问柳,听闻了一则袁小真的趣闻,照理说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儿即便是闹到了明面儿上也没什么意思,毕竟眼下最有趣的莫过于姜四小姐和佟大少爷闹离婚。

        可冯世华心思多,便找上了范家,打算拿范二少爷当回枪使。

        那年冬末春初,佩芷在国民饭店住了月余,以一己之力与佟家对抗到底。《津艺报》的李曼殊主编率先发文声援,后来各报亦有女作家撰稿支持,大谈女性权益,整个天津卫倒是率先闹起了离婚潮。

        佟家迫于舆论压力,终于登报声明,极顾颜面地用了“休”字,像是告诉大伙她姜佩芷是被佟家赶出去的一样。可满天津的百姓瞧了整月热闹,都心知肚明怎么回事,只笑这佟家还维护着微薄的面子——碎金书寓的宋碧珠都已经住进佟家偏院了。

        佩芷又不得不面临来自姜肇鸿的新一轮劝说,虽说民国已经十几年了,这种从夫家回来的女儿,最好还是安安生生地回到闺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入才好。

        佩芷疲于跟姜肇鸿交涉,叔昀已经动身前往上海,她不禁后悔为何没跟叔昀一起走,效仿个红拂夜奔。

        可她其实舍不得走,天津还有她挂念的人。

        那日天气不错,佩芷正打算去吉祥胡同,邵伯来帮傅棠传话,邀她到西府赏花。

        等到了西府,佩芷看着成片还没开利索的海棠,实在是没什么赏头,当初还是他说“花发须叫急雨催”,今年雨水还没怎么下,这么早叫她来赏棠倒像是戏耍人。

        身边的傅棠不知何时不见了,佩芷转身,看到了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两人相视而立,分外缄默。

        佩芷其实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却选了最煞风景的一句:“孟静风,你还恼我么?”

        他用李太白的诗回她:“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佩芷无声叹了口气,先是失落,接着像是意识到什么,瞪大了双眼,刚要张口便听他接道:“你是乱我心者,今日之日仍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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