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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风吹梦无踪(5)


尾声

        孟月泠还没走到街口,忽然停下了脚步,莫名感觉到一股心痛,泪意上涌。

        他立马掉头回石萍女学,一进院子就发现女学生们都端着碗发愣,饺子也不吃了,呆呆地望着屋子里。他赶忙进去,这次没再听到咳嗽声,而是宋碧珠的哭声。

        那瞬间像是立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曾经柳书丹去世,他未曾在场,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未曾直面过这般痛彻的悲楚。

        他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炕上躺着的人,像佩芷看着死去的秦眠香一样,怎么也挪不动脚步,不敢靠近,仿佛这样她就没死一样。

        那股心痛愈发沉重起来,他用手压着胸口,想开口说话,却疼得说不出来。反应过来的时候,泪已经落下去了。记不清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太久远了,感觉很是陌生。

        她安静地躺在那儿,手里还攥着那枚坠子,她睡着的时候特别乖巧,像曾经每一次在他怀里时一模一样,他无法相信,心存侥幸地问:她还会醒来罢?

        宋碧珠擦干了眼泪,像是怕她还会冷一样,给她盖紧了被子,她身上还有余温,尚未凉透,还真像是睡着了一样。

        掖好被子,宋碧珠转身去翻炭盆里的炭火,发现盆边有信封的残骸,她赶忙起身走到桌前,看到未来得及关上的抽屉里空空如也,扭头惋惜地跟孟月泠说:“真狠心,到底还是烧了,她给你写过一摞子信,就放在这里。”

        宋碧珠双手拿起桌上的那张九九消寒图,呈给孟月泠看,“管城春晴”四个字显然写得有些抖,可以看出题字的人手腕已经彻底没了力气,不见往日的风骨。

        他只看了一眼,再抑制不住,背过身去用袖口拭泪。

        宋碧珠把消寒图放回桌子上,低声开口:“她说她奶奶去世的时候,她特别难受,哭得泪水都干了。她不想自己走了,外面的孩子跟她那时一样痛,所以给孩子们裁新衣,请她们吃肉,让她们知道,石川先生去世的那日是个好日子,想起来应该笑的。你说她这个人……”

        孟月泠苍凉一笑,他想他可真恨啊,她把所有人都顾念到了,唯独对他最无情,只留下一句“忘了罢”。

        他来奉天原本是想带佩芷回去的,如今带走她的骨灰,也算另一种意义的归去。

        佩芷的骨灰他送还给了姜家,姜肇鸿并非不爱佩芷,只是爱错了方式,又做错了事。可惜佩芷直到去世都还记恨着这个父亲,唯一的幸事大抵是没见到姜肇鸿愁白了头的样子,如今又一夜疲老了十岁。

        赵凤珊哭得肝肠寸断,几近癫狂着怒骂姜肇鸿,伯昀和仲昀也始终回不过神来,家中哀痛一片,孟月泠无声离开了姜府,带走了佩芷剩下的那只春带彩玉镯、他送她的“临风佩芷”的坠子,还有一张癸酉年的九九消寒图。

        他未在天津停留,直接回了北平。傅棠听闻佩芷死讯,同时收到了封奉天寄来的信,大抵是佩芷生前写的最后一封。字迹虚浮,不见笔力,但言辞恳切,她挂念友人,更放心不下孟月泠。

        “傅棠:东风解冻,柳絮传檐,展信如晤。待你读信时,想必我已不在人世,即便已下九泉,衷心盼你与小真恩爱和睦,顺遂康健,不再多言。惟念静风,此心难安,烦劳劝其忘旧情、忘佩芷,再遇良人,常展欢颜,百岁无忧。——佩芷于民国二十三年孟春”

        他攥着那封信在廊下静坐了许久,檐下挂着的鹦鹉时不时地叫着“春晴”,他望着远处的青天,间或飞过北归的鸿雁,不知在想些什么。

        袁小真立在屋子里,望着他寂寥的身影,想他是否在后悔没能见到佩芷最后一面,是否记恨于她这个妻。院子里静悄悄的,风吹海棠,芬芳飘零,又一年旧故深春,却等不到故人归来了。

        民国二十六年,佩芷去世三年后,日军从广安门进了北平,北平陷落。不出三日,天津也沦陷了。

        沿儿胡同遭遇空袭,孟桂侬折返回家中,非要带那身老佛爷赐的蟒服,受流弹重伤。孟月泠亲自出面讨了个人情,才把他送进了洋人医院,可他身子骨早已经不行了,不过早死晚死的区别。

        去世之前,他把孟丹灵叫了进去,浑浊的眼睛里挂着的那抹惋惜做不得假,他还是在心疼这个没能唱戏的长子,用尽死前所有的力气。病床边挂着已经脏了的蟒服,他把它留给了孟丹灵,紧接着咽了气。

        孟月泠独自站在病床前,面色冷漠,不禁想到就在几天前,他听到孟桂侬小声念叨着孟丹灵的生辰,几年记性越来越差了,便总是嘀咕着:“十月初九……十月初九……腊月……腊月……”

        他和柳书丹的生日都在腊月,他是腊月十五,柳书丹是腊月廿一。那瞬间他期待着孟桂侬说出“腊月十五”,可却听孟桂侬说:“腊月二十一……书丹,书丹……”

        或许对于父亲的期待在那一瞬当就已经烟消云散了,此时只是更彻底了些。

        他对着死去的人说话,从未这样平心静气地与孟桂侬交谈过,也像是对空气自言自语:“那身蟒,没那么好。我有一件更好的,送给你,换你去听一场我的戏,不会让你失望的。”

        回应他的只有满室阒寂,他幽幽地重复:“真的不会让您失望的。”

        三十余年,他与这个父亲至远至疏,原本就不亲厚,又因为他走了自己的路,不愿意复刻父亲的戏路,彻底分道扬镳,到死未能聚头。

        他心底里荒芜了三十余年的那处渴望,渴望有朝一日得到来自孟桂侬的认同,随着炮火一并被打散了。人之一生,遗憾常有,圆满不常有,他早该看透。

        没等日本人上门邀他唱戏,他便登了报,声明彻底歇艺了。

        佩芷去世之后,他还坚持唱了几年,可每每在戏台上,看不到南二包厢熟悉的身影,下了台亦没有个懂他的人,他唱得寂寞。

        如今孟桂侬去世,他像是连最后的追求都没了。傅棠劝过也没用,便随他了。

        余秀裳闻讯寄来长信,当初隐瞒佩芷在奉天的消息,为的就是他能平平安安地把戏传承下去,余秀裳是个戏比天大的人,近几年也为此多次向孟月泠道歉,无法接受他如今彻底不唱。

        孟月泠过去也认“戏比天大”四个字,可随着北平陷落,仓促间他好像耗尽了所有的心气,如今不过是应了那句——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

        民国二十七年初,北平和天津恢复交通后,他迁到了天津,继续住在石川书斋,一个充满了昔日回忆的地方。墙上贴着的九九消寒图已经泛黄了,不知道再过几年会不会随风碎裂。

        他亲自把院子里的池塘清理干净,继续开始养鱼,每每站在鱼塘前,看着无忧畅游的鱼儿,好像就能回到那年在耿公馆初见她穿女装的模样,月白色倒大袖旗袍、竹样暗纹、杏色流苏压襟坠子、素金簪、没打耳洞的耳垂,还有双腕的春带彩鸳鸯镯。

        正像两只镯子鸾凤分离,他时常攥着那只镯子出神,情凄意切地思念她,心头绞痛。

        那几年他开始学画丹青,起先总觉得画得不像,后来画艺精湛了,却有些记不清她的模样了,须得时时看着墙上昔年的合照,妄图刻在心里。

        结果心却更痛。傅棠和袁小真察觉到不对,好说歹说劝他去了医院,大夫说是心脏出了毛病,开了不少的药。常年在台上唱戏,不论多么游刃有余的角儿,到底都是要提着心的,秦眠香和余秀裳都有心绞痛的毛病。

        袁小真常往吉祥胡同去,她是女人,心思比傅棠细腻些。像是代替佩芷关照孟月泠一样,时常提醒他吃药。

        没想到那些药都被他倒进了花盆里,他的病离死还远着,他正是觉得太远了,想早点了结此生。

        民国三十年的中秋,石川书斋院子里的桂花开了,香气寂寂撩人。

        傅棠和袁小真携着两坛桂花酒,来陪孟月泠度中秋。赵巧容和宋小笙不请自带,带了两篓螃蟹,还有他们的女儿,已经开蒙学戏了。

        小院子许久没这么热络,几人在月下对酌,还是不如当初,多了几分空旷和孤寂,无法填补。

        孟月泠虽然多年不曾登台,但平日里爱唱昆曲,此情此景让他想起《牡丹亭》的那出《离魂》,杜丽娘思念柳梦梅成疾,药石无医,适逢中秋佳节,推窗一看,月色蒙蒙,细雨微微……

        他唱那段《集贤宾》,嗓音同昔日一样圆润孤冷,昆曲一唱三叹,多了份绮丽绵延,与空中泠月格外相衬,听得人肝肠寸断,泪眼婆娑。

        杜丽娘思念柳梦梅,一如他思念佩芷,七年来未曾断绝。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

        甚西风吹梦无踪!

        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

        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两日后,旧历八月十七,一代名旦孟月泠死讯见报,正值盛年,因病去世,各地戏迷一片哀叹。

        只有那晚中秋宴的其余四人知道,他并非病故,而是死于自沉。

        中秋次日清早,傅棠和袁小真一同出门,路过医院顺便帮孟月泠取了药,送到吉祥胡同。推开院门发现,院子里那张石桌上的残筵还未收拾,像是破败的山河,亦如同缺憾的人生。

        袁小真正要帮忙收拾,傅棠叫了声“小真”,二人看向不远处的池塘,当年佩芷买下这处宅子后专程打造的。池子里仆卧着个人,穿月白色长衫,看起来很是安详,了无牵挂。

        他这些年活得很是孤寂,靠着佩芷给傅棠的那封信残活至今,还是走了。

        挚友知己接连逝去,西府满园的海棠花开花落,却无人共赏,傅棠每每看着盎然盛放的花海,只剩无奈的嗟叹。

        时代滚滚而过,佩芷和静风没能看到的太平,他替他们看到了。建国次年,袁小真产下一女,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取名傅春莺,字怀友。佩芷去世那年袁小真怀的那个孩子没能保住,如今重获掌上明珠,傅棠再无遗憾,感念袁小真为他倾心付出多年。

        风风雨雨又二十过去,春莺也已经长成他们当年那般意气风发的年纪了,正如赵巧容不愿女儿学戏,女儿却偏偏爱戏并且从戏一样,春莺由袁小真开蒙,唱老生,进了国家京剧院。

        接着一股巨浪打了过来,傅棠身份特殊,革命初始那年,家中很是艰难,受尽屈辱。过去那些日子都挺过来了,如今一把年纪,他无力再捱了。

        尤其是袁小真和春莺受他连带,小真被叫去通宵问话,春莺亦遭人排挤。他确实是顶自私的一个人,凡事全都最先顾虑自己,自私了一生也有些无趣。

        那日邻里听到他在院子里唱戏,低声嘀咕他不要命了,他这一生唯爱京戏,此心不移,临死之前小嗓也是好听的。

        唱的是苏三那句:“想当年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

        袁小真和春莺从外面回来,推开屋门发现他吊死在了房梁上。

        春莺哭着说:“爸爸告诉我,他偷偷埋了家当在海棠树下……”

        院门口涌进了人,袁小真眼眶里蓄着泪水,伸手捂住了春莺的嘴。

        当年海棠树下四友赏棠,留下合照,只剩下袁小真一人。

        那股巨浪咆哮而过,她在戏曲学院任教了几年,但到底力不从心,便退休养老了。

        傅春莺直到中年未曾结婚,育有一女,起名傅西棠,取西府海棠之意,悼念父亲。

        一九九三年的夏天,电影《霸王别姬》在内地上映,题材原因,京剧院组织集体观影,还专程请了袁小真出席。那时她已经八十多岁高龄了,由春莺和西棠一起扶着,身后坐着不少她教过的学生,甚至还有学生的学生。

        两个多小时里,她坐得煎熬,但还是坚持看完。她像是跟着电影一块儿,把自己的这一生又回望了一遍,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没多久她就病重入院了,袁小真自知行将就木,无心留恋人世。

        电影里说: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回首她这一生,活得不赖,她心中唯有过傅棠一人,相伴多年足矣。傅棠去世后,还有子孙绕膝,成全这件事上,再没人比她运气更好了。

        苟延残喘之际,模糊看到春莺在病床旁哭,她朝着女儿笑了笑,最后说道:“我去找阿九了……”

        春莺自记事起,父亲常唤“小真”,事事不离小真。父亲的每一句“小真”都有回应,母亲唤父亲“阿九”,几十年如一日,很是恩爱。

        他们那些人的过往,到如今袁小真去世,彻底结束了。又或许还没结束,西棠成年后常问姥姥昔年旧事,故事若是就此传说下去,至少能让人知道——他们存在过。

        可也只是个故事而已了。

        -《旧故春深·残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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