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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方简坐在人工湖边的长椅上掏出手机自拍,屏幕上清晰显出她一对饥了五年的深眼窝、半个月没睡的黑眼圈和死了三天的脸唇。

        就这幅尊荣,姜小莱竟然还夸漂亮,她什么眼神啊?!

        这可不行。

        方简手指狂戳,一口气下了四五个拍照软件,一个一个点开试,光选滤镜和调美颜就花了半小时。

        小莱都等得不耐烦了,问她:你还没到家吗?

        过了十分钟方简才把照片发过去。

        选了个挺粉嫩的滤镜,搭配长椅后种植的大片红色美人蕉,整体色调偏暖,美颜很好修饰了脸部微小瑕疵,唇角微扬,双目含情,她偏硬朗深邃的五官笼上一层淡粉朦胧,很有些清艳文青味道。

        小莱发了个流口水粉红桃心眼的熊猫头过来,表情下面还有四个黑体字——姐姐超我。

        方简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不知道怎么回事,好怪哦,这张照片拍出来不像我。

        小莱说:就是你啊,好漂亮!好喜欢!我要拿去做屏保!

        方简:就是不像嘛,我本人没这么好看。

        小莱回复三个问号,方简得了便宜还卖乖:感觉怪怪的。

        过会儿那边直接丢张截图过来,小莱把照片设置为锁屏了。

        方简捂脸笑,曲腿躺到了长椅上。

        ——你干嘛啦!

        小莱:心满意足睡觉觉咯!

        方简说:我也要跑步了。

        小莱:醒来想看到姐姐湿身的样子(色眯眯)。

        方简回了个捂脸羞羞的表情。

        这次是真的要开始跑了,方简手机揣回兜里,刚准备爬起来做热身,身后冷不丁一声喊:“你躺在这里做什么?”

        她惊愕回头,不是老鳄鱼还能是谁。

        方正显然是刚运动结束,黑背心中间有一条深色的汗渍,但他气息很稳,就是再绕湖跑十圈也不带喘。

        方简转动着脚尖和手腕,心情很好的,“热身呢。”

        “我刚还看见你躺着。”方正说。

        躺不到半分钟就让他看见了,方简烦死,早不早晚不晚的,跟小时候一样,人家练琴写作业的时候看不见,放松看会儿电视就让他看见了,经他嘴就成了一天到晚都在看电视,不务正业。

        方简想起小时候妈妈一个神婆朋友说,她和老鳄鱼八字不合,老鳄鱼命太硬,冲孩子,孩子十岁以前最好是改口叫伯伯。

        老鳄鱼不屑一顾,骂人家封建迷信,背地里叫妈妈不要再跟神婆来往。妈妈爽快答应了,她很会敷衍,不让明着来往,就暗着来往呗。

        直到方简六岁那年被拐,老鳄鱼不得不信邪,孩子找回来后他提着礼物亲自上神婆家赔礼道歉。那时候方简已经懂事,让叫伯伯也乖乖叫了。

        只是长大后再改口就不容易了,唇舌粘黏着怎么喊都不够利索。现在也是,别人家都是很脆利的一声“爸”,方简还像小时候那样,含含糊糊,黏不拉唧孩子气的叫“爸爸”。

        “爸爸,我去跑步了。”方简耷拉着眼皮说。

        方正问:“吃过早餐没有,我和你妈妈要不要等你?”

        方简说吃过了,方正问吃的什么,方简心说这可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带一点发泄的怨气,她微微扬起下巴,却不敢与他眼神交汇。

        “垃圾食品。”

        今天小莱带她吃的煎饼果子,加鸡蛋、鸡柳、火腿肠、培根、薄脆,卷得好大一个,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吃完的。好吃死了。

        方简吊儿郎当站在那,有节奏轻点着脑袋,准备好挨骂。

        晨风送来湖边湿润的芦苇香气,天阴着,灰灰的像要下雨,方正沉默许久,浓眉深皱,却罕见没发火,只叮嘱,“跑完早点回家。”

        方简神经质给他鞠了个躬,“谢谢爸爸关心。”

        额角青筋几跳,方正转身大步离开,再晚一步怕控制不住体内的焚寂煞气。

        最近老叫她一块吃饭,方简估计是没好事,也懒得猜想,满心满眼都是小莱。

        不知道小莱要的是哪种湿身照,方简都给她备上,一张是刚跑完步的流汗照,证明她有乖乖听话,另一张回去拍。

        脸颊因运动腾起的红尚未褪去,方简光溜溜站在镜前地板上,举着手机时而往前,时而退后,身上水都干了还没选出合适的照片,又打开花洒淋一道。

        江姨在外面叫门,声音欣喜:“简简,姐姐回来了!你洗完了没呀。”

        “最近怎么样?”方纯在房中扫视一圈,床头柜上看见只鼓囊的帆布包,江姨跟在她身后说:“都挺好的,简简可想你了,好几次都忘记你不在家,去房间里找你。”

        方纯拉开帆布包粗略看一眼,没有可疑物品,又掀开被子和枕头检查。皮带扔在车上的,钱也早存卡里了,方纯当然是什么也没发现。

        方简头上顶着毛巾出来,方纯刚出差回来,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灰蓝色女士西装,鼻梁架一副无框眼镜,长发用一根木簪在脑后盘起,额前分出两缕碎发,修饰脸型的同时也柔和她偏冷硬的五官。

        “最近怎么样?”方纯在家也是大老板派头,拉开餐桌椅坐下,翘起二郎腿,两手合十放在膝头开始审她,“听说你最近都是天黑了出去,天亮了才回来。”

        “我都二十四了。”方简坐在床边擦头发。

        “你六十岁也是我妹。”方纯说。

        吹干头发,方简掀开被子靠在床头,摸出手机,点开相册,开始修刚拍的果照,盯着照片里湿漉而消瘦的女体,她脸皮一阵阵烧。

        方纯伸手拿了个苹果削,说起这次出差的一些经历,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说抽空带她去。

        方简不一定听,但她必须得说,这个习惯就小就保持着,有什么话她们都不怎么跟父母说,姐妹俩自己说自己的。

        医生也建议方纯继续保持,对方简的病情有好处,只是方简的病大部分都是因为她,这几年有什么话也不爱跟她说了。

        拍照时候开了磨皮滤镜,照片拍出来效果挺不错,粉白的。就有些地方还差点意思,方简两指不断地张开、收拢,检查细节,发现姜小莱真没冤枉她。

        这块平时不怎么照镜子看不出来,今天照片里一见,真是够贫的,可以直接当停机坪了。

        就这样发出去可太丢人了,方简用变形工具一点点扩大那两个圆,一边还有心思嗯嗯啊啊回话,完全没注意方纯的脚步声,不经意间抬头,冷不丁跟她对上视线,吓得心脏骤停,狠狠地打了个激灵。

        “干什么你?”方纯瞟一眼她手机屏上放大模糊的肉色,右手端着切成小块的苹果。

        “没。”方简就这样举着手机不动,眼睛死盯着她,强自镇定,“你走路怎么不出声。”

        这眼神里太多的生分,方纯不知道和妹妹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她怨父母,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

        “吃苹果。”方纯把盘子往前递了递。

        方简看她一眼,手机摁灭塞枕头底下,坐直身体。她不接方纯就一直端着,无声地逼迫她。

        “我很困了。”方简说。

        “你吃完再睡。”方纯用牙签叉了一块苹果喂她,方简脸偏到一边,深深地吸气,方纯手就这样举着。

        方简无奈只能把盘子接过来,苹果的酸甜刺激不了她的胃口,只是完成任务地机械咀嚼。

        吃完了苹果,方纯还有话说:“要不你去谈恋爱吧。”

        方简擦嘴的动作顿住,无边无际的烦闷沙暴般将她淹没,她在这黄沙中挣扎翻滚,粗糙砂砾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我也是看你无聊,谈恋爱的话,好歹有点事做。”方纯说:“你最近是不是认识了什么人?你不要和外面的人来往,万一碰到坏人怎么办?我认识一个医生,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他只比你大两岁,这次出差认识的……”

        “你到底要干什么呀!”方简猛地一扬手,瓷盘飞出去落在地上,摔成大小不一的碎块,飞溅的碎瓷在她眉骨上方划出一道浅浅的红印子。

        方纯惊得身体一缩,双手徒劳地平举,眼眶迅速蓄满泪水,模糊了镜片,“简简,我只是想弥补你。”

        “方纯。”方简狠搓一下眼睛,眉骨上方那道小口子马上浸出血来。她闭了闭眼,“我没有觉得你欠我什么,我生病也跟你没关系,我说过很多次了,你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了行不行?你也别再管我了。”

        方正和谷映兰就在客厅,谷映兰坐在沙发上,方正站在楼梯口抬头看着楼上,听见方纯“呜呜”的哭声,随即是一声重重的门响,她被赶出来了。江姨站在门口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眼见要吵架,默默遁走。

        在公司雷厉风行的女强人,此刻攀着二楼围栏悲戚落泪,看见楼下的父母,眼神飞闪过怨怼。

        照医生的话说,每一个有病的孩子都有一个有病的家庭,孩子是家庭的代表患者,替这个不健康的家庭服药治疗。

        方简的病除去部分遗传因素,更多还是因为家里。病因很复杂,遗传、生物学、家庭,心理素质也是一方面。

        方正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别人家孩子那样教育也好好地长大了,方简却变成这样。远的不说,方纯和方简,姐姐妹妹,一个环境长大的,为什么会生出两种模样。

        难道他这个父亲真的做得很差?现在连方纯也恨他。

        方正不懂精神病,女儿病了五年,到现在他还是不懂。

        一家人互相埋怨,谷映兰说:“你管她干嘛呢?她高兴不就完了吗?最近都挺高兴的,回家乐乐呵呵的,现在你一回来就变这样,你少管点吧。”

        “你们就一直这样。”方纯摘了眼镜冲着楼下喊:“不该管的时候瞎管,该管的时候不管。”

        方正吼了一声,“怎么跟你妈妈说话!”

        方纯闭了嘴,谷映兰让她两句给骂哭了,坐在沙发上默默擦拭眼泪,小狗豆豆跑到楼梯口冲着方纯很凶地叫了几声。

        方简看见这个家从里到外都被一片灰雾笼罩,仲夏的亮白日光也无法驱逐的阴暗湿冷,怪不得小时候同学朋友都不敢进门。

        父母和姐姐各据一方,方简认为,其实两方都没有错,也确实不怨任何人。

        她只怨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既然已经有了姐姐,为什么还要把她生下来?仅仅是为了和姐姐比较吗?让家里吃多张吃饭的嘴?

        或者六岁那年就不该被找回来,死了还是丢了都无所谓。

        方简抱膝坐在床上哭了一阵,抽抽搭搭摸出手机,把修好的照片给小莱发过去,垂首盯着聊天界面,眼泪大颗大颗落在屏幕上。

        模糊的视线里,好像多出来一条白色的对话框,她起初以为是眼花,又看了一阵,疑惑地偏了偏头,揪着衣服边赶紧把屏幕擦干净。

        ——我靠!差点让人看去了!

        方简眨眨眼,小莱一说话,仅仅只是在手机上显出的一行黑体字,全世界的苦难都在瞬间远离了她。

        姜小莱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靠近她,就会被她身上的快乐感染,暂时忘却所有悲苦。不在她身边,更迫切的渴望她。

        眼皮被擦得火辣辣疼,方简吸吸鼻子,盯着那行字看了好几遍,确定不是眼花,捧着手机颤巍巍打字:你没睡觉吗。

        小莱回:你不也没睡。我去,你不知道,刚才吓死我,差点让你被人看去了!幸好我躲得快!说是湿身照就真是湿身照啊!你也太老实了吧!!

        想象小莱抓着手机满脸兴奋的样子,坏心情一扫而空,方简即刻止住眼泪:我能来找你吗?

        小莱:你没睡觉吗?

        方简说:没有,特想见你,我能不能来找你?

        那边没消息了。

        一分钟,两分钟……足够她脑子里生出千万念头,哪句话说错冒犯了她,还是照片?不可以在白天见面吗?现在该怎么办……

        难道连小莱也不要她了吗,酸涩翻涌酝酿成泪,洪水即将决堤时,手机上又弹出来一条。

        ——我打电话给领班调休了,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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