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中秋特别篇 人间共此时(五)
九.千秋万代
大中祥符三年,德妃刘娥晋为皇后,其子赵受益亦被册为太子。
他站在大庆殿的最高处,等着身着皇后朝服,头戴四凤九龙冠的她走向他。他向她微笑着伸出手,一如当年。
他已不是昔日少年清俊的襄王元侃了,岁月亦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纵横的沟壑,然这些沟壑落在她的眼中,却分外感人。
“阿娥,九鼎之尊,千秋万代,朕答应你的,终于都做到了。”他欣慰欣喜地笑了。
“陛下,恒。”她也笑了:“你我的千秋万代,就在眼前了。”
“不仅眼前,还有身后。”
宫阶之下,如山如海的群臣士兵们,臣服于他们,朝拜着他们,齐声高呼着千岁与万岁。山河凝望,时空不动,这,便是千秋万代么?
然高处生寒,烟尘茫然,分明也是云端如梦啊。
不过,云端如梦也好,身后茫茫也好,既有这从容携手的信约,相望温存的深爱,那来日史册间,他与她便都不会茕影孤寂。
“恒,恒。”
回忆到此,似乎也该结束了,但还有那么一段,刘娥最怕想起又最愿想起的一段。
恒,你走的太匆忙了,还有那么多的话,我只能对这深宫中的静月与长风诉说了。
乾兴元年,是时真宗赵恒缠绵病榻已久。太子赵受益已于天禧二年更名赵予祯,权柄旁移,也是自这一年开始的。至乾兴元年,已是由太子全权监国,但太子年幼,朝政实是由皇后刘娥掌握着的。
“皇后娘娘,皇上吐血了,现在可不大好,皇上找您呢。”有一天,刘娥正在检阅太子予祯的功课,赵恒身边的陈公公忽慌慌忙忙地撞进了睿思殿。
刘娥闻言大惊,她痴痴地一愣,手中的朱笔便落了下去,在工整的笔迹上划下了一道深深的朱痕。
看着赵恒每况愈下的情形,刘娥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但,还是太快了一些啊。
铃兰花,白首簪,秋千上的泪痕,信笺上的落花……
她的丈夫,她爱的男人,她一生最重要的人,就要离开她了啊。
眼泪迎风而出,惊惧悲伤使得她步履发颤,但她仍在一刻不停地向前赶着。
拱辰宫的内殿里,太医们已跪了一地,个个都是一副愁眉苦脸,束手无策的样子。望见此般的情形,刘娥的心已是尽冷了。
“恒,恒。”她双目痴痴地向着床边步了过去,恍惚之间还失手将卷帘上的一副玉钩拽落了。
“娘娘,娘娘,您小心啊。”陈公公欲上前扶住刘娥,刘娥却浑然不知也浑然不理。
“恒,恒,你看看我啊,我是阿娥啊,恒。”赵恒躺在床上,已是面色苍白,一动也不动了,刘娥伏在床边紧紧地捂住了赵恒的手,然那僵硬与冰冷,却是再也捂不暖了。
赵恒看见刘娥,原本无神的双眼中有了一丝光亮,他挣扎着将另一只手也紧紧地握了上来。
“恒,恒。”刘娥捂着他的双手,哭地越发厉害了。
“皇后娘娘,皇上怕是快登仙了,皇上吩咐过微臣,等您来就再扎上一针,皇上还有话要对您说。”太医院院判陈上前道。
刘娥哭着点了点头,果真无计了么,果真,是到了这分别长离之时了么?
太医施过针后,赵恒就慢慢地醒转过来了,他挣扎着坐起身,抓紧了刘娥的手,吃力道:“阿娥,我就要走了,不能再,再照顾你了。”说罢,他强忍着眼泪笑了,还是那么温存,那么宠溺的笑。
“不能,你不能抛下我,不能。”刘娥已是泣不成声。
“阿娥啊。”他颤抖着手掌恋恋地抚上了她的面颊:“我也,也不……”
这时,云舒也牵着太子予祯和公主翾珺进来了,两个孩子眼眶都红红的,却又不能大声哭。他们偎到了父亲床边,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父亲那业已干枯的面容。
赵恒不舍地望了望他们,目光落在了予祯的脸上:“祯儿,别忘了,要做一个好人,还要,还要做一个好皇帝。不要,不要像父皇一样,害,害得你母后辛苦了这些年。”
听到这话,刘娥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前朝远比后宫更凶险,她摄政的这几年,惹来非议无数,不知有多少次都面临着那生死存亡的绝境。但又有哪一次,不是他在她的身后无所保留地信任着她,保护着她,才有了她今日在朝中的声望。
这一路,是你保护了我啊,恒。是你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决心,才有了今日决断英明,指点山河的刘娥啊。
“珺儿,好好的,母后她,是很疼爱你的。”赵恒又向女儿道。
翾珺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向来沉静的目光中亦有了裂痕一般的静默的伤感。
望着两个孩子懂事端重的样子,赵恒亦欣慰地点了点头:“好了,你们去吧,父皇想,还想和你们母后单独待会儿。”
两个孩子向父亲行过跪拜大礼后,便由云舒牵着走出去了。
“我这一辈子,其实做了很多的错事啊,也伤了太多无辜的人。以前太看轻自己的罪孽,如今才,才,呵。”赵恒语渐哽咽:“我不能原谅自己,阿娥,带累了你,你会怪我么?”
“是我带累了你,我带累了你啊。”说着刘娥就抱着赵恒痛哭了起来,他哪有什么罪孽,纵然有,也都是为了她:“恒,若说罪孽深重,那也一定是我啊,当年其实是我,是我……”还没等刘娥说下去,赵恒已轻轻地按住了她的嘴唇:“别说了,都过去了。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一切的罪孽,也就,让我承担罢。”他望着她的眼,温存一笑,依依眷恋道:“阿娥,如果有来生,你还愿意遇见我么?”
“如果有来生,你不要再这么惯着我了,也让我多为你做一些事情,好不好?”刘娥将头埋进了赵恒的胸口,任凭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她不舍得他胸口的温度,这是她一辈子最温暖的地方。
“好,好。”他笑着:“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在黄泉路上等你,我走的很慢,你记得活得久一点,否则你就会超过我,我们就遇不到了。”
“不,不要。”她抬起头来捧着他的脸,道:“不要,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只有你啊,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怎么办啊?”
“不要哭,不要哭,你一哭,我就……”你一哭,我就更不放心了啊。
他轻拍着她的背,一面吃力地笑着:“咳咳,咳咳,咳咳。”到了这生死的当头,他也没忘了要哄她啊。
“咳咳,咳咳,阿娥,咳咳……”他的咳嗽越来越频繁,气息也越来越沉重。他奋力一撑,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阿娥,阿娥,我,我……”他定定地望着她,像是要把这一望带往来生一般。
终于,他的声音越来越弱,那紧握着她的手也渐渐地松了。
“恒,恒,元侃,不要啊。”刘娥伏倒在赵恒的身上,失声哭喊了起来。但任凭她怎样哭喊,都再唤不回他来了。
终 花落月圆
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太后刘娥倚在窗边,望着这风景如旧的宫阙,已是泪流满面。
一缕金赤色的花絮委委地飘落到了她掌中,八月中秋,崇庆殿外的丹桂已是灿华如锦,熏漫朝堂了啊。丹桂华韵沉艳,最配一国之母的荣华与尊贵。崇庆殿就要有新的主人了,不知道,这个年轻明媚的女子,又会与祯儿上演一段怎样的离合。
暖风射眸,她却仍是怅然,怅然又感动。
“娘娘,时辰到了,该起驾了。”云舒恭敬道。
“好。”她端重一笑,独行的步履沉着而坚毅。
锦地如织的地毯上落下了她长长的背影。转圜的光阴中,飞絮盈盈,红尘如粒。
写在后面的话:
我一直都很喜欢刘娥和赵恒的故事。刘娥她聪慧,坚毅,即使握天下之权柄在手亦纯良未泯:赵恒则一直都是小王子,小王子在成长的转途中明白了人生的惆怅和无可奈何,他虽没有一直快乐,却一直单纯,一直毫无保留地爱着他最珍惜的那一朵花。
诚然,这只是我眼中的他们。历史有千万种妆扮的方式,我只写我喜欢的故事。
很多很多年以后,章献明肃皇后刘氏崩,与真宗赵恒合葬于永定陵。
在刘娥崩逝之前的那场祭天大典上,她穿了天子的衮服。但一月以后,她弥留之际,虽已口不能言,却还是不住地以手拉扯着儿子为她准备的,要她穿着入殓的——这一身天子衮服。
绾绾说,母后她不想,不想穿着这身衣服去见先帝啊。予祯方才恍然。
她穿天子衮服,是野心么?大概不是,她若真有这野心,便不会将予祯教养成一个完全的,合格的帝王了。
刘娥是爱赵恒的,不用去特意诉说的思念,早已丝丝入扣地铺满了她生命里所有的角落。从乾兴元年,至箴道二年,整整十四年。他留下的江山在她的治理下清明而繁华,可她仍不愿,不愿穿着那身昭彰了她功绩的天子衮服去见他。或许,在刘娥的心里,始终都是视赵恒为依靠的吧。
子夜浮桥花似梦,花来花去梦不落。
他们的爱情,温暖,隽永,静水流深。他不会用那波澜壮阔的任性去表明心迹,却记得在入秋之始就为她备好冬衣;他仁弱而无主见,却可以因为不能立她为后而在朝堂上拂了群臣的面子;他看似不够刚毅,却能决意替她担去一生的罪孽。
红叶看了前几章以后,说她坚定地喜欢老皇帝,因为在男尊社会里这种软糯糯的皇帝有种反差萌。
……反差萌?好吧,确实挺萌的。
有予祯这样智力担当,深沉稳重,不怒自威的男人来仰慕,固然是很好,但,终局恐怕就没有那么温暖惬意了。
爱上予祯的感觉,就像——“你是天意,你是达达的马蹄,滚滚了我的红尘”这般惊天动地,无怨无悔。
而与赵恒相爱的感觉,就是——幸君知我意,相思未曾休。白头差可拟,四季无隆冬。这般的安心而温存。
这是第二次写这个故事了,改了很多,感受也很不一样,但那落在心里的温暖印记,却是更加地深了。
中秋是,团圆佳节,不过,我读过的关于中秋的诗词,却大多都是不团圆的。想来,人事参差,红尘倥偬,离合难遇,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
就连我,这称不上什么跌宕的人生,每每望月守清辉,也还是惆怅的时候多。
未必圆时即有情啊。
不过,也还是有一点将圆的感动呢,他不是说了么?他会等她,黄泉路上,他走得很慢很慢。
千年已逝,他们,该已经重逢了吧,或是重逢了又离散,离散了又重逢,轮回无尽,苦乐亦无尽啊,这倒不像是我想看到的结局了。
权斗与是非,生缠与死孽,刻骨铭心的爱情,丹青书写的功过,俱往矣。唯有帝陵上方的一弯残月,还在无声地普度着这一场悲欢。
想起当初写的那一句话——我写故事,从来不是沉迷于跌宕的情节,而是注目于那些不经意的瞬间,未察觉的感情,无垠的时空里,他们曾以怎样的眼神注视过彼此。
事到如今,我再不会说我不在意跌宕的情节,但我仍然痴迷执着于,无垠的时空里,他们曾以怎样的眼神注视过彼此。
云端梦,落花身……
还是惹人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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