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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睡相


他瞪大眼睛,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两腿发软,强忍住坐在地上的冲动,往后退了半步。

        那黑影总算从城墙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万增,心中安定下来,问道:“万将军怎么在这?”

        万增回答说:“我给老时烧点纸,小公子呢?”

        万增知道他一向胆小,夜里很少自己出门,还有些惊奇他怎么过来了呢。

        秦简音默然。

        他换了下举火把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沓表文来:“我也是。”

        两人重又走到火堆旁蹲下,万增凑过来一看,“还写了字,这是什么?”

        “送钱表文。”秦简音一一展示出来,“这是给我爹娘的,这是周老将军和周夫人的……大将军说过,周老将军和我爹生前是故交。”

        他将两份点着了,“还有时将军的,银甲军战死的将士们的……”

        “说什么呢?”

        冷不丁一道声音从背后响起,吓得他一个踉跄,整个人差点蹿进火堆里。

        回头一看,原是周诚抄着手站在后头。周诚道:“我说怎么大老远的听见有人叫我,是你啊。”

        万增扶了腿软的秦简音一把,两人都起身,周诚也走过来,一瞧这边,了悟道:“哦,烧纸呢。”

        秦简音轻轻点了下头。

        七月半,中元节,祭奠亡魂,以托哀思。

        周诚见他还拿着不少表文,伸手去要,说:“这就是你白天写的东西?给我瞧一眼。”

        秦简音没有多想,把手里还没烧的递过去。

        周诚迎着光翻看,从里面抽出一张仔细一瞧,不高兴地问:“怎么还有写什么狗屁辰军的?”

        没想着周诚会过来,眼睛还这么尖,秦简音心中咯噔一跳,小声辩解说:“逝者已矣,就……就算了吧。”

        周诚杀那十万降军的时候他并不在场,只是后来听卫一说起。

        他虽没吭声,心里却总有些在意,便也顺手写了一份,想着到时烧了,也好心安。

        自然这话是不好对周诚说的。

        眼见着周诚十分介意,他暗道不妙,连忙去夺那几张表文,“抱歉,我不该胡乱写,等会儿就拿去丢掉。”

        “算了。”周诚抬起胳膊,不让他够到。

        “万……”

        周诚本想叫万增将这几张纸拿去顺便烧了,谁知一转眼,万增都悄没声走了。“……烧便烧罢。”

        不过就是张破纸,周诚想,没甚么可计较的。

        不过周诚还是和他多解释了几句。

        “那些降兵留不得,空耗费粮食不说,努及尔骨未除,留着他们恐怕作乱;再则两国打了许多年仗,积怨很深。”

        从前银甲军也不是没有优待过辰军的俘虏,可两国交涉之后,下次辰国还是要开战,左右都是打仗,倒不如不给辰军留反扑的机会。

        只简单几句,秦简音却想了很多。

        以往两国交战,总会留有余地,周诚这回连谈判的机会都没给辰国留,怕不是要有大动作。

        不过他只是这样想想,并未说什么,甚至面上带了一点笑意:“谢谢大将军同我说这些。”

        周诚道:“……只是怕你伤心,别多想。”

        周诚将手里的表文一股脑全丢进火里,回头一看秦简音仍在笑,恨恨道:“狡猾的小兔崽子。”

        说着,还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脸,昂首阔步地走了。

        “……?”秦简音捂着脸茫然无措,这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啊,作怪得很。

        夜已深了。

        屋内点起灯,从窗缝向里头看,隐约透出昏黄的颜色。户外一轮圆月孤零零挂在天上,清冷的月光穿过枝桠,被金柝声震碎,散落在地,柔和得好似流水。

        一阵凉风吹过,驻地旁的柳树叶发出沙沙声响,树影摇曳,张牙舞爪的,不时还能听见几声鸦叫,显得格外寂静凄凉。

        秦简音烧完纸回屋,又看了许久的书,有些疲乏。他吹熄了灯,收拾好躺下,刚闭眼,只听见轰的一声,好似连屋子都在摇晃。

        侧耳一听,大概是对门传来的声音。别的房间并无动静,想是深夜大家都睡熟了,于是他披上外衣,去敲对面大将军的门。

        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周诚才过来开门,披头散发,趿拉着鞋,还宽衣敞怀的。

        “床塌了。”周诚如是说。

        一去前线数月,今日才随大军回来,许久没住人,屋里怕是招了老鼠。

        周诚道:“我还琢磨怎么办呢,正巧你就敲门,那咱俩将就一下,我睡你那屋。”

        “好。”秦简音答应着,还朝周诚屋里扫了一眼。

        黑洞洞的看不清,只隐约看到那床折成两半,地上堆的都是东西,被子衣服窝成一团,真够乱的。

        周诚关好门,径直穿着里衣过去了。

        掀开被子,秦简音枕边放着一个香囊。

        这玩艺是周诚亲手做的,格外大也格外丑。周诚那十根棒槌般的手指,拿枪拿刀可以,做这些活计不太行。

        周诚有些意外,“我以为你早扔了,没想到还留着。你都多大了,还怕黑啊。”

        刚到银甲军里的那段日子,秦简音难以适应,独自睡一间屋子,能窝在角落里偷偷哭一夜,也不跟人说。

        还是周诚看他眼肿的像核桃,硬问出来的。

        后来周诚便做了个香囊,叫卫二往里头放些安神的药草,说抱着它睡就不怕黑了。

        被大将军一调侃,秦简音面上有点挂不住。他现在还老抱着那丑东西睡觉呢,只是里面换成了晒干的桃花瓣。

        他很喜欢桃花。

        秦简音脸一红,把香囊往床缝里塞了塞,面朝墙蜷缩着,闷声道:“时辰不早,大将军少说话,快些睡吧!”

        都朝夕相处近五年的时间了,周诚哪能看不出来他这是害臊,不过觉得有趣,也没说什么,在外边躺下,顷刻间就会周公去了。

        半夜,秦简音猛然坐起来。

        他是真没想到,睡着的大将军比清醒着的更烦人,不仅打呼,还抢被子。

        明明之前有几次急行军的时候,俩人同睡一个帐篷,周诚都很安静啊。

        西疆晚上冷得很,他睡眠浅身体也虚,受不得寒,被周诚一干扰,结果到现在都没睡成觉。

        他往回扯被子,怎么都拽不动,于是使劲儿晃了周诚几下。

        周诚压根儿没醒,只是咂吧着嘴翻了个身,脸朝着他,腿往前一翘,压在他身上,沉得很。

        “……”秦简音心道算了算了,好歹这人翻身之后没再打呼,被子也拽出来了。

        他用力把被子往身上一裹,心满意足地闭眼睡觉。

        就着这个姿势,他倒是勉强睡着了,只是睡得不踏实。

        梦里他背着行囊赶路,天上轰轰打雷,都快劈到头上了。他一直跑,跑得气都喘不上来。

        睁眼一看,也不知自己怎么睡的,都滚到大将军怀里去了,大将军倒是打着呼睡得很沉呢。

        秦简音挣扎了一下——未果,周诚力气太大,还一直不撒手。

        实在昨晚没休息好,他现在很困,索性一闭眼又睡了回去。难得偷回懒,感觉不错。

        还别说,周诚怀里真挺暖和的,跟个巨大的汤婆子似的,源源不断地散发热意,反正他自己睡的时候老捂不热被窝。

        不过也没睡多久。周诚醒了就坐起来拍他,他一睁眼,看见周诚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

        秦简音:“……?”

        “哼。”周诚洋洋得意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趁我睡着偷偷打我。”

        “……”秦简音不知该说些什么,颠倒黑白就算了,怎么这人说起自己被打了还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啊!

        大将军惯来想一出是一出,他哪猜得透对方的心理活动,只是有些无语。

        “大将军你睡觉打呼,还抢我被子。”

        周诚似乎僵了一下,又施施然起身,道:“小骗子,胡说八道,本将军不跟你计较。”

        ……这脸皮也是够厚的!

        秦简音震惊,一时间都没接上话,裹着被子目送周诚开门出去。

        孙点站在对面的门口。他是要找周诚汇报军务,还在纳闷都这个时辰了大将军为什么还没起。

        结果听见动静扭头一看,大将军居然穿着里衣从小公子房里出来了。

        孙点目瞪口呆,都想不到原本要说什么话了,支吾道:“大将军,大清早,溜达啊?”

        周诚推开自己的房门,奇怪地看了孙点一眼,说:“你说什么胡话,谁大清早不穿衣服乱窜啊,我昨晚上在简音那睡的。”

        “在小公子那里睡啊……”

        孙点一言难尽地看着周诚,神情变幻莫测,显然是有了什么奇怪的想法,连自己本来要做的事都忘了,呆愣一会儿才转身往回走。

        秦简音一出来,只看到他失魂落魄的背影。

        周诚还嚷嚷呢,“别走啊,回头记得叫人来收拾一下,给我换张床,没看见我床塌了么!”

        孙点一下子回过头,恍惚道:“哦,原是床塌了啊。”

        秦简音:“……”

        所以这人刚刚在想些什么?表情怪恐怖的。

        那张烂床是收拾出去了,但是驻地这边有些偏远,新弄张床少说要好几天。周诚又不乐意打地铺,西疆天冷的早,一到夜里,地上还怪凉的。

        无奈,秦简音只能让他在自己这继续凑合一段时间,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可避讳的,挤挤也行。

        好在自己身量小,床也够大,睡两个人完全没问题,如果忽略周诚抢被子且打呼噜的话。

        说好了一人一床被子,但是睡着了的周诚又不清醒,床上有几床便拱几床,也不嫌热,可能上辈子是冻死的。

        当某天秦简音在被窝里闷得睁开眼,发现床上被子被周诚拱得像个猪窝的时候,无语凝噎了。

        当晚他干脆放弃,直接钻周诚被窝里。

        周诚还惊讶呢:“这么大了还黏人啊,也不知羞。”

        秦简音一脸真诚地假笑,“是呀,大将军可别和人说。”

        说了我就告诉人家你睡相多差。

        无知无觉的周诚洋洋自得地跟着一块笑,“哈哈哈,黏人就黏人吧,挤着睡暖和。”

        说着,朝他那边四仰八叉一躺。

        不知为何,秦简音的屋子里似乎总弥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香味。

        衣服、被子、枕头这类贴身的东西更甚,像是花香,闻着清净,还让人安神。

        以前周诚没闻到过,还是近来忽然发现的,如今一想,大约是香囊沾上的气味。

        周诚觉得秦简音这屋住着格外舒心。

        许是边疆常年征战的缘故,他的警惕性很强,即便睡熟了,略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刻清醒,在哪儿都一个样,实在深受困扰。

        只有在秦简音的屋子能睡得安稳,可能是这屋子风水比别的好,也可能确是香囊发挥了作用。

        所以周诚半梦半醒间还迷迷糊糊地想:香……风水……

        都得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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