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朝夕相处
刘霓说搬过来就真的搬。一大早到温佐珩这里吃早饭时,下面的人就在屋里整理打包东西,不过晌午,便大包小包地把东西搬进他屋里来。
温佐珩刚来的时候,元宝曾有次在他面前阴阳怪气地说,刘霓让了这间屋子给他,叫他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浪费了大人的一片苦心。确实,这屋子南北通透又宽敞,地龙暖和,宽阔到放得下饭桌,余下可作书房,旁边还连着间耳房可做卧室
这边,元宝指挥人干活时偷偷观察温佐珩的神情,见他偶然嘈杂时睁眼,大部分都是闭目养神。昨晚从杨怀忠那得知,温佐珩那捞么子的表妹竟然找到大人跟前,元宝就气哼哼地道:“什么东西,也敢跟咱们大人争。”
杨怀忠皱眉,“你最近怎么回事?”
元宝一愣,不知不觉间流露出的嫉恨,已经僭越身份,他黯然道:“我是替大人委屈,凭什么就得大人低声下气。”
杨怀忠笑他:“你刚开始看得挺清楚,现在倒糊涂了?委不委屈的,只要大人觉得无碍那咱们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好好做好自个份内事,其他的自有咱们大人呢。”
元宝默然,他理解温佐珩一声不吭的原由是,大人手中拿捏着他的表妹,所以大人也不算低声下气。可元宝心底还是瞧不上他的,若温佐珩真的宁死不从,怎的现在就屈服了?哼,还不是瞧上大人手中的权势地位了?
这就是:无论你做什么怎么做,总有人非议揣摩你的意图。
傍晚,刘霓刚在门口下马,就有人来报给元宝说大人回来了,元宝有条不紊地指挥厨房上菜,请温佐珩上桌。
温佐珩默了默。元宝猜想他是不是生气了,因今日晚饭比往日晚了半个时辰,他吃的东西容易克化更容易饿,可他不吭声元宝就当不知道,因为大人说以后早晚饭都要跟他吃,所以大人还没回来,他就不能开饭。
刘霓进来时一身风雪,解了大氅一闻到桌上炊饼的香味就想伸手,元宝轻声道:“大人请洗手。”
午饭只囫囵了一个馒头到现在,早饿慌了。
刘霓无奈只能去洗手,扭头就看到温佐珩杵着扶拐从屏风后绕过来。她险些忘了!她是要跟他一块吃饭的呢。
元宝端了暖水给刘霓洗手,又绞了热帕子给她擦脸,元宝给她解了皮甲,说:“今晚有您爱吃的羊蝎子。”
刚咽下的唾沫又被勾起,刘霓把帕子扔给元宝,笑道:“就你机灵。”
坐下吃饭,元宝给温佐珩盛了碗粥。刘霓挥手让人都下去,自己也盛了碗粥,不过她没用勺子,直接仰头一口干掉,琢磨这东西能经饿?再看时辰,说:“你若饿了可以先吃,不必非要等我回来。”
温佐珩沉默地用勺子喝粥,一勺一抿,没有声响斯文优雅。
刘霓再想想刚才自己仰脖一灌,两相比较,刘霓舔舔牙,手上的饼也小块地撕着入嘴。
他喝了粥又去夹菜,青菜藕合肉丸子鸡汤什么都吃,就是对那盘又麻又辣的羊蝎子视而不见。他仍在养伤需忌口,下回叫元宝不必弄这些辛辣之菜。
刘霓吃了个饼和一碗鸡汤后,发现温佐珩停了筷子,这么快吗?便问:“吃好了?”
等了很久,久到刘霓以为温佐珩不会回答。
而她此刻心里想的却是渊云的话:第一步是植入存在。意思是让他习惯你的存在,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朝夕相处。而你不能刻意为之,不能让他知道你为了接近他而刻意改变自己。
所以才有了住进他这屋,与他共食早晚饭的场景。
只是刚刚不就是因为迎合或端着,就收敛自己饿慌的事实,而刻意改变吃相的?刘霓自省后自嘲地摇了摇头。不再管他跟不跟她说话,径自拿了一大块羊蝎子,独自啃咬了起来。
她刚才小口撕咬烙饼小声喝汤时,温佐珩心下就嘲讽她东施效颦,而此刻她大快朵颐,啪啪打脸来得太快,心中不免存疑:这人怎的千变万化?
而他那声若有似无,用极低的嗓音应了她询问吃好了?“嗯”了一声时,刘霓以为是幻听。
两相目光相碰,一触即分开,温佐珩杵着扶拐慢慢绕过屏风,回到榻边,而刘霓低头,继续跟羊蝎子作战。
一连数日,早起跟他一块吃完早饭出去当值,到傍晚时回来跟他吃晚饭,两人吃饭之间的氛围,由刚开始各吃各的,到偶尔刘霓问一句,温佐珩也应了一句,当然他回答大都是“嗯”、“好”之外,大多数便是沉默以对。
刘霓发现他喜欢清淡的东西,但他不挑食,除了养伤需要忌口之外,他几乎没有什么不吃。他喜欢细嚼慢咽,不动声色慢条斯理间就吃了很多东西,不像刘霓光有声势,吃进肚的东西并不多。
这个开始便很好,起码不是剑拔弩张水火不容,按渊云的话:“可以理解为水滴石穿,两个人有条件的‘相处一块’,不需要特别轰轰烈烈的事,日常朝夕相处的小事便可积累出‘情义’的基础。”
而今儿个刘霓洗了头发,此刻正散着发倚在暖榻上看书,书墨馨香,烛光熠熠,催得人昏昏欲睡,只有阵阵药香味来弱弱地抗拒睡意
这边,温佐珩透过细纱屏风上透过的影影绰绰,发现某人已依榻而眠,仔细凝听,还能细微的分辨出一丝鼾声?
温佐珩靠着榻枕一动不动,数日来一日两餐,还有晚饭后休憩前的一个时辰,刘霓都跟他共处一室,有时看书,有时批阅公文,有时跟人商议事宜,都没有避开他。
虽然屋子够大,他的床前一直竖了块巨大的屏风,阻隔了视线,挡了隐私,可声音和气味却全然相融。而白日隔壁屋子修葺传来的敲打声,竟填补了某种缺失的空落。
这让温佐珩有了种危险的警戒,投射在屏风上的目光冷凝沉着,他茫茫地盯着一点,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的沉思
高高在上的刘景义女,表现出“专横跋扈”外“平易近人”的一面,她的世俗生活:淳朴、真实、简单?
还是费尽心机的作戏?
温佐珩迟迟下不了定论,因为他看到的或者是刘霓让他看到的一面:她饭量不小,爱吃肉和蔬果,表面冷冷淡淡的一个人,对下面的人却面冷心热,不计较尊卑。
一块吃饭时他不说话她也跟着沉默,她说了他不应她也能怡然自得,他若应了她也没有欣喜到哪里,普普通通,寻常如斯,就好像他们认识了很久,她大大咧咧的简单,完全不避讳他,倒像是他避着她!
或者说,他倒像那桌上的一道菜?想到这温佐珩自嘲一笑,随即又垂下眼帘沉思。
半夜,刘霓是被硌得疼醒的,她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在外风餐露宿。等眼睛适应昏黄夜灯下的景象,才发觉自己是在书房榻上睡着了,身上盖着被子,应是元宝进来给她盖上的。
渊云一再叮咛,日常相处不能操之过急。刘霓想她今儿个睡在这儿,算不算过急了?
屋子够大,隔开睡榻书房,可毕竟还是在同一个屋子里,孤男寡女,刘霓想到杨怀忠说的:“合适的时机,大人你就直接上吧,到时生米煮成熟饭,他还不哭着求你?”
当然,杨怀忠的这番话只招来刘霓的一顿白眼。
隔着数丈,男人平缓略粗的呼吸声让人心慌,刘霓心下奇怪,平日里跟杨怀忠出差在外,那厮震天的鼾声她都觉得平平无奇,怎么现在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在犹豫是现在回房,又怕吵醒人之间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一觉无梦,刘霓在悉悉索索声中醒来,她唤元宝,有人走过来。“大人,小的这就去给您叫元宝大人。”小内侍出去,刘霓才恍然那小内侍是指派给温佐珩,服侍他日常穿衣洗漱的,她拍了拍额头坐起。
隔着屏风,两人遥遥一视。
傍晚,还没见刘霓回来便有人端了饭菜进来,温佐珩迟迟没动筷,小内侍偷偷说:“公子你快吃吧,天气冷菜容易凉。”说着给他舀了碗汤。
温佐珩正想问,小内侍又说:“公子莫等了,大人让人回来递话说不回来吃饭,公子趁热吃。”
温佐珩了然,怪不得没见元宝,元宝是刘霓的内侍,除了刘霓在场或亲自吩咐的事,不然元宝都不会“降尊纡贵”。
今早刘霓还当面跟元宝说,下回她若睡着了,元宝便叫醒她回屋。元宝应是应了,可笑说:“这院子都是大人的,大人喜欢在哪睡便在哪睡呗。”
温佐珩没什么反应,倒是刘霓露了丝尴尬,元宝觉出刘霓不高兴来,应下:“是小的擅自做主,昨晚熄灯时瞧着大人和公子都睡着了,便没有再吵醒大人,小的知道以后怎么做了。”
刘霓什么都没说,吃了早饭便出去。温佐珩知道元宝撒谎,他昨晚明明没睡!但也没拆穿,元宝反而不领情,对着小内侍指桑骂槐:“别以为大人宽容,就整日里使些狐媚手段,假清高真虚伪,白白惹人讨厌。”
而这时,见温佐珩端着碗不怎么夹筷,小内侍问:“公子不吃,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温佐珩抬眸重新打量小内侍,眉清目秀孱弱之躯,漆黑眼仁里透出一抹童真,不过一个半大的孩子,他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内侍似乎很高兴,答得爽快:“阿呆。”
温佐珩问:“你这名字倒特别。”
阿呆笑道:“是吗?师父也这么说,他教我不要学滑头,人呆一点会更讨人喜欢。”
温佐珩微愣,“你师父是?”
“就是元宝大人。”
阿呆人如其名,打开话匣子就跟温佐珩自然而然的说话,不过不知是他城府极深,还是元宝交代过,说的无非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
一连三日,都是温佐珩一人在用饭,阿呆自然会传话:大人不回来了,请公子用饭。
温佐珩觉得自个像刘霓桌上的一道菜?刘霓又何尝不是他的一道菜。不然,他的抵触抗拒给谁看?他在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
不过温佐珩是个极为警觉之人,当他发现自个竟因为刘霓跟他“朝夕相处”数日,她突然“消失”而不习惯时,他给自个敲了个警钟:这不是个好兆头。
阿呆这时问:“公子是不是想见大人?”
温佐珩默然。阿呆继续:“连着今日,我们可是这么多天不曾见过大人了哩。”阿呆露出三个手指头。
温佐珩问:“可是外面发生了何事?”
阿呆惊讶:“公子怎的这般厉害,整日在房中便知外面发生了要紧事?”
温佐珩笑而无语,阿呆压低声,故作神秘:“听说大人的义父刘千岁和东厂厂公在陛下的面前打架呢?师父说这是神仙打架百姓遭殃”
温佐珩的面上不动声色,瞳孔微微收缩带着眼周也跟着收紧,耳朵一耸,便又什么表情也没有。
“阿呆!”门忽的被人从外面推开,阿呆也被吓得差点弹跳起来,不过他立马跑到元宝身边,殷勤道:“师父,可有什么吩咐?”
元宝瞧着一脸傻憨的阿呆,再鼻孔瞧人看了看温佐珩,说:“大人说回来用饭,叫厨房准备了火炉子,公子等会儿吧。”
寒冬天气,吃滚烫火炉子最是熨慰五脏六腑,刘霓回来了,还带着杨怀忠一块,他们好像饿了很久,吃得快速凶残,若不是碍于身份尊卑,温佐珩都能怀疑杨怀忠会跟刘霓抢食。
刘霓饿狠了吃起来也形象全无,倒是杨怀忠数次明示暗示她,刘霓却说:“这几日你盯着刘峰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定要告诉我。”
杨怀忠腮帮子鼓凹鼓凸,含糊地应了刘霓,眼睛瞟旁边慢条斯理的温佐珩,心想这人够淡定,刘霓和他风卷云残扫饭菜,他倒有条不紊,就当他们不存在似的,那他们也当他透明好了。
杨怀忠吃饱了也不废话,打了声招呼就回前院,就像他进来打了声招呼就坐下来吃一样。倒是刘霓,有种吃饱后的倦懒,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扑着茶碗里的浮沫。
刚才热火朝天的干饭场面转瞬即逝。温佐珩一直作陪,杨怀忠吃饱走后他仍坐在哪,不声不响也不看她。
两相静坐,都似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片刻,刘霓终是喟叹了声,似在遗憾等不来温佐珩的主动开口。
刘霓斟酌着:“我这两日没回,是”这话还没说完,她心里就想的若是他现在起身要走,不听她说话,她是要拦着他?还是让他走,装作不在乎的化解这尴尬呢?
她说两日?可明明是三日两晚,温佐珩在心里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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