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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在桥上驻足,等和尚走近。“此间的枫树很美。”他说,“斑斓多彩,稍纵即逝。有时我觉得秋和春一样美。”
和尚颔首赞同。这时,老人又用拐杖戳着和尚的胸膛,“为什么,你这个蠢货,你这个没脑子的东西。你若是遵循正道,就该回你的寺里去,不要下山去。然后把梦神墨菲斯的信物枕在头下,睡上一觉。你的影子被偷走了一片,你正是被困在梦境中。”“我再多问一句。”和尚小心翼翼地说,“在哪能找到梦神墨菲斯的信物呢?”老人瞪着年轻的和尚,又看了看手里的弯拐棍。接着,他长叹一声,老人伸手从包里拿出一片写有字迹的符纸,按在和尚手中。“给你!”老人咕哝道,“但你到底还是个蠢货,不管你是否心思纯良。”和尚本想争辩几句,问问老人为何要给他这符纸?但当他反应过来时,桥上已不见人影,整个山麓间就只有他一个人形影相吊。
一笼薄雾降下山坡,将万物虚化。和尚回身向山上走去,只觉得举步维艰。“三正”和尚是早上离开寺庙的,下午晚些时候他才走了回来。秋雾挂在山间,有如蛛网蚕丝,而那渐低渐近的暮霭更让人世间如坠梦境。和尚走回伏虎寺,现在,就连这住了七年的地方,都让他觉得朦胧缥缈,仿佛一方幻土。炉火几乎已经冷透,和尚叫卡斯帕罗夫添了点炭薪,开始煮米饭,又烤了些切得很薄的山药片佐餐。饭后,他开始做晚课,但却不如平日那般专注虔诚。在炉火辉光中,“三正”和尚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幻想。他觉得自己的影子似乎缺了一片,就像被撕掉似的。他又看了看桥上老者给他的符纸。
和尚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当他看去时,那些文字仿佛在扭动闪烁,就像梦中的符号。他躺在睡榻上,将符纸放在枕下。来回一趟山路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他很快就坠入梦乡------
起初,是黑暗,黑暗中闪出一点荧光。接着又一点,再一点,光亮开始游弋。它们是萤火虫,先是几只,继而聚起一群,最后成百上千的萤虫在黑暗中闪耀着它们的冷光。这让和尚想起星辰之河,或是一座星桥,或是一颗在黑暗中奔跑的流星,灿灿生辉,亦幻亦真。那张信物------符纸,就握在他手中,纸上溢出的光芒,比萤火更盛。他走了片刻,一些明昧不休的萤虫开始陨落,像山茶花一样翩然入坠,和尚同它们一起下坠。他发现自己并非自萤火虫间掉落,而是落过莫比乌斯之外的星河,那穿越夜空的众星之河。他轻轻落在一片孔雀石般盈绿的碎石荒原。“三正”和尚爬起来,行走在琉璃绿色的荒原上。
在梦中,他赤足而行。片片碎石像无数锋利的小刀,鲜血从他脚上的伤口汩汩而出,在身后留下一串血红的足迹。
他走过一片怪骨嶙峋的石漠地,那些尸骨已残碎,但锋利尖锐。他走过一片湿热逼人的沼泽,空中飞舞着咬人的蚊虫,体型之小肉眼难辨。这些飞虫爬上他的皮肤和眼角,叮刺噬吸,留下点点血痕。须臾,苍穹已被满天的蚊蠓染黑。而那张符纸辉光更盛,和尚将它高举在身前,继续赶路。他最终穿过沼泽,从喉咙里啐出最后一口黑蠓,又将它们从眼角抹净。
和尚走过一座向他私语的流星花园,花园地下传出人的声音------建议和尚回头,告诉他梦神墨菲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还说他应该留在花园里,漫步在它的小径上,闲坐在它的水车旁。但和尚始终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的?他恋恋不舍地离开花园,坚定地继续前行。和尚在两栋比邻的房舍前驻足。有两个人正坐在其中一间的椽侧,面对廊下的池塘持杆垂钓。“我要找梦神墨菲斯。”和尚喊道,“这条路对吗?”“每条路都通向墨菲斯的疆土。”第一个人说道,“你又怎能走错?”第二个人体胖,面带愁容,他一句话也没说。“三正”和尚向他们展开信物。如果说之前还有些许疑虑的话,此刻他已确信自己是在梦中。因为他竟能读懂纸上的字。那是些很简单的文字,简单到和尚很奇怪先前怎么会读不懂?这些文字书写着一个人,他可以从混沌或虚无中塑造,将无形无相之物化作幻梦,但离了这幻梦,任何真实都将失去意义。第二个人轻哼一声,引来和尚的注意。他仿佛是不经意间,指了指一座山峰。和尚施礼致谢,向那座山走去。他来到山脚下,回头看去,发现胖男人面朝下飘在鱼池中,而凶手正从房子的露台上俯瞰着他的尸身。
和尚走到半山腰,又回头张望。房子,连同那两人和鱼池,都已消失,它们方才的所在之址只剩一片空地。在他前方,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建筑,与周围的景致浑然一体。它是神殿,是城堡,也是住所。它有水瀑和花圃,有彩绘屏风和华美的拱顶。和尚说不清这是一座建筑,还是一百座。他能看到诸多院落、果园和树木。在那些奇异的花圃中,比邻的树木上,春华、秋叶与夏实、冬虫竟相生长、展现。艳丽的百灵鸟在树上歌唱,它们的羽色或红或蓝,美艳鲜活宛若飞翔的花朵。之前,和尚从没见过这样的所在,房前是一道拱门,由金丝楠木造就,上面刻着奇禽异兽。“三正”和尚走到门前,敲响了挂在那里的一面小锣。锣鸣无声,但他确信,那位应当知道他在门前的主人,已然知晓。
大门打开,一个绚丽多彩的外星生物站在他面前,它的头颅如虎,尖象牙、水蛇尾,巨翼蔽天。“鸣锣所为何事?”它质问,“你又是何人,为啥打搅我的主人?”“这里真美!”和尚说,“等我醒来,世上再无这般景致,因为它们均非此地。如此想来,更让这宫殿平添几分美色。请问,我是否真的站在墨菲斯的宫殿花园里?”他的话语轻柔至极,但却蕴含着对守门者的问责。“此地正是。”它咆哮道,“告诉我你想干什么,不然我就把你吃了!”和尚伸出手,将手中的符纸展示在面前。只见符纸绽出光华万千,这个看门的外星生物低下头喃喃私语,“我没料到。”它说,“我以为你不过是个梦者。”此刻,和尚发觉有什么东西正从一棵黄果树上俯视着他。那是另一个“外星人”,体型硕大,毛色黑亮。它察觉到和尚的视线,扑棱飞扑而下,落在他面前的步道上。
“跟我来。”它的声音好似两块岩石在摩擦。“你会带我去见墨菲斯吗?”和尚问。“你不会向一棵树发问,不会向一片飘零落叶、或是山颠雾色发问。”它说,“你又为何要向我发问?”房舍像一座迷宫,和尚跟着它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和奇异肃穆的亭台,走过开满菡萏的池塘和峻秀的山石,穿行在屏风隔成的甬道中。“从你的回话判断。”和尚说,“我猜你喜爱诗词?”“我侍奉墨菲斯。”它说,“听墨菲斯的差遣。”它拍打翅膀,展翼而翔,落在一扇同和尚差不多高的屏风上。“但你说的也没错。我曾是个独自闯荡罗布泊的诗人,而且像所有诗人一样,我在梦境世界逗留得太久。”
这时,它让和尚走进一间猩色屏风隔成的屋子。房间的一端有座高台,台子上放了张镶有珠母的木椅。这是张完美的座椅,做工古朴,样式离奇。和尚猜测这是梦神墨菲斯的宝座。“在这里等着。”它说完昂首阔步出了房间,就像个傲慢的堂吉诃德。“三正”和尚手足无措地站着,等待梦神的驾临。在和尚的想象中,梦神墨菲斯是个老人,有着长长的胡须和指甲,好似桥上老者一般,最后又化作半人半龙的紫红色星云。和尚的目光被环绕房间的画着花枝的屏风所吸引。只要他注视着屏风,那些彩绘图案就静止不动。但他稍一分神,上面就会变化出前所未见的景象。只要他一转开目光,屏风上的东西便会游移。他独自欣赏着彩绘屏风。不知从何时起,和尚不再是孤身一人,因为墨菲斯早已坐在高台上的宝座中。
和尚深施一礼。墨菲斯的肌肤似苍穹,披肩发金灿闪亮,双眸宛若倒映夜空的池水,无数的星星在其中闪耀燃烧。他的袍色若永夜,诸般火焰和面孔在底纹上浮现又消失。墨菲斯说话,声音轻柔如水、坚韧如丝。“随我来!”墨菲斯说。水瀑自宫殿的一面墙壁上倾泻而下。两人穿行过去,涓流在他们身上冲刷吹拂,却没打湿分毫。水瀑的另一侧有座避暑小筑,梦神带着“三正”和尚向那里走去。墨菲斯指了指小筑里的桌子,那上面放着一个漆匣,和尚曾在梦中见过,钥匙就插在锁孔里。和尚俯下身,慢慢打开匣子,盒子张开、张大,张满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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