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贤妻
第二日,陆淮中起了个大早,准备去锦衣侯府说道说道这小元闲的事情。
他昨夜在晚棠院被自家大孝女小陆酥喂了整整两碟泥点心,那泥巴叫观音土,是可食用的。
神熙闹饥荒的那三年,百姓啃完树皮、挖完野草,实在是没有充饥的食物,便吃观音土来增加饱腹感。
陆淮中贵极人臣,富甲天下,她的妻子周棠又是个乐善好施的贤良女子。
当年两京十五州的百姓挨饿时,这位关内侯夫人将自己所有的嫁妆都换成粮食运往各地救济百姓,陆淮中按着自己夫人的嫁妆单子足足添了三倍,补到晚棠院的私库中。
陆淮中一直认为男人天生该是为自己女人花钱的,每次周棠回娘家承恩伯爵府那边时,陆淮中让自己媳妇带给岳丈的礼物都不输于东宫那边,他可不能让自己媳妇在娘家人面前跌面儿。
自打自己女儿小陆酥出生后,陆淮中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他很确定,他现在爱的是周棠这个人,但他又不敢向周棠表露自己的心迹,他伤她太多次了,他怕她拒绝自己。
前些时日,他在周棠枕下发现了那本《酥香晚棠集》,原来他的爱妻心里还惦记着年少时的那位探花郎,给他们的女儿取名陆酥,也是因为那位探花郎的小字叫酥香。
陆淮中现在能深刻体会到周棠嫁给自己前几年的痛苦,他们两个同衾而眠,一个想着少时爱而不得的称心娘子周虞,一个想着少时未能许婚的如意郎君酥香。
夫妻二人离心离德,就像一块碎成渣渣的镜子,就算他陆淮中后悔了,想要极力修补二人的关系,也不能让这面镜子圆满如初。
更何况,杀周棠爱郎酥香的还是他陆淮中,他现在更加不敢告诉周棠他爱她,能勉强维持这段夫妻关系已经成了他最大的奢望。
陆淮中穿戴齐整身上的衣裳,正要出门乘轿,府内的门房来报,华国长公主的仪仗车辇已经到了侯府门口。
陆淮中闻言赶紧携家眷去府门口跪迎,这位华国长公主乃中宫郑后嫡出,却未承其皇母郑后霸道善妒的气性,其皇父永寿帝赞她为诸女中最温柔婉和之人。
她嫁给锦衣侯元悟后,侍奉家翁家婆晨昏定省,不敢懈怠分毫,这让永寿帝更加喜欢自己这位嫡长女,玉京贵妇们都称赞这位华国长公主为天下第一贤人。
陆淮中是只官场上的老狐狸,他虽不过分关注后宅之事,但以他多年做官的直觉,为人妻子和为人臣子是一个道理,贤与不贤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若这位华国长公主当真贤德,又怎会容不下她夫君元悟的发妻沈清,生生拆散鸳鸯,逼的怀孕的沈清成了元悟的外室。
陆淮中很是鄙夷这窝窝囊囊的锦衣侯元悟,不过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年是他看东宫太子喜欢与自己有婚约的周虞,当时正值内阁首辅之争的白热化阶段,他与自己未来老丈人承恩伯二人合计好了,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把自己的未婚妻周虞献给太子。
毕竟,美人易得,内阁首辅之位难求。
现在的陆淮中更加庆幸当年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如今有爱妻在侧,有儿女在怀,太子妃周虞对他还是念念不忘,为他在太子耳边吹了不少枕边风。
美人和权力他陆淮中都求得了,就是要把这家族的荣耀在自己嫡长子陆东楼身上继续延续下去。
华国长公主知道这位年轻的内阁首辅是自己皇父跟前第一得意之人。
她亲自扶起了向自己行礼的陆淮中夫妻,当她看到周棠身后耿嬷嬷怀里抱着的小陆酥时,脸上堆满了笑意。
她听说了这位关内侯府二小姐出生时带了一件稀罕的宝贝。
“陆侯爷,听说你家这丫头从娘胎里出来时,手里攥着一支玉笔,玉笔上还有“观音女”三个字?可否借本殿一观?”
陆淮中连忙将华国长公主请进府内,命人取了那支白玉观音笔来。
此笔长约六寸六分,笔管和笔头是浑然一体的,皆为白玉所成,笔尖处有一个小孔。
他见过自己女儿小陆酥把玩时,那小孔里出过一根观音丝,那丝至柔至刚,色若皎皎月华。
那次出丝之时,小陆酥正在一片竹林中玩耍,她头上的竹枝上缠绕着一条剧毒的竹叶青。
那毒蛇正露出两颗尖牙向小陆酥颈边咬去,白玉观音笔笔尖出的那根观音丝刹那间缠绕住那条攻击小陆酥的毒蛇,那蛇的血肉竟被观音丝给腐蚀殆尽了。
自那以后,陆淮中和周棠夫妇便好好收住了这支白玉观音笔,这是一件能救小陆酥性命的宝物。
华国长公主接过陆淮中手中的白玉观音笔,看着上面刻着的“观音女”三个字,念了句“善哉善哉”,将笔还给了陆淮中。
“陆侯爷,我那侄儿小阿颐出生时你也在东宫,他和你家酥酥是同日生的,他出生时手上也攥了一件宝物,是一把三寸三分的菩萨金错刀,上面有“菩萨子”三个字,和这“观音女”正好是一对。”
陆淮中当然明白华国长公主的意思,东宫的皇太孙朱颐一出生便定了镇国公的孙女郑温玉为未来太孙妃,这位镇国公府的孙小姐又是宫内郑后的侄孙女。
而郑后又听闻关内侯府的二小姐小陆酥是“观音女”,正好配自己的皇孙孙“菩萨子”朱颐。
郑后几次想要下旨将小陆酥定为未来的太孙嫔人选,幸亏周棠去东宫找了自己的姐姐周虞,周虞几经在自家婆母郑后面前周旋,才打消了郑后的念头。
陆淮中知道天家富贵至极,但是要用女儿的自由来换,且无情最是帝王家,皇太孙朱颐是神熙的储君,将来必定是要后宫三千的,他不舍得小陆酥为自己未来夫君的多情、滥情或是无情伤神劳心。
陆淮中不敢接华国长公主的话,一旁的周棠微微蹲下身回道:“殿下,阿颐殿下乃天之骄子,我儿酥酥无才无德无貌,金玉良缘之说皆是大家口中的玩笑话罢了。”
华国长公主见周棠大着肚子,让身边的嬷嬷给周棠拿了个綉墩子坐在自己身旁,她自己与锦衣侯元悟成婚多年,一直无所出,听说要是能抱养一个孩子在身边,就能带发自己有孕。
她今日也是为这事来的,她拉着周棠的手很是亲切地道:“我家侯爷在外面养了一个外室,那女子陆侯夫人你也认识,叫沈清。”
华国长公主停顿了一下,她想看看周棠脸上的神情,结果周棠并未露出哀伤之色,还是一如既往的保持着浅浅的笑意。
“周棠,本殿听说你和沈清是二十多年的手帕交,你应该能明白本殿此刻的心情。”华国长公主拈起手帕的一角摁在自己眼下,她抽了抽鼻子,哽咽道:“我那沈姐姐多可怜,前几日我还进宫去求母后,让母后许我家侯爷接沈姐姐和我那好儿子元闲入府,谁知昨日人就没了。”
华国长公主哭了起来,周棠赶紧也跟着掏出手绢一起哭。
华国长公主边哭边锤着自己的胸口道:“我昨夜也在家和阿悟他抱头痛哭了一场,是我害了沈姐姐,我本好心好意的去求母后,谁知母后竟多起心来,说我心太软了,我还未出宫,母后的人就当街杖杀了沈姐姐。”
陆淮中看华国长公主对自家媳妇哭诉着昨日沈清的遭遇,他默默记下了这位长公主说的每一句话,到时候还要替这位贤德的长公主,满玉京的宣扬她一心为夫君张罗妾室子嗣的美名。
这是他为人臣子该做的事情,而自己媳妇周棠就心思单纯的很,这时候和华国长公主一起哭自己那惨死的姐妹沈清哭的不能自已。
陆淮中见自己媳妇这样哭下去不行,一是伤身子,二也不知长公主今日所说之言是真情实意,还是在试探他们夫妇二人?
陆淮中撩起自己的袍子下摆,跪在哭得“肝肠寸断”的华国长公主身前。
“殿下当保重凤体,殿下贤德,玉京家家户户皆知。还请殿下随臣妻周氏去后院理妆。”
周棠止了哭声,引着华国长公主去自己寝房内重新敷粉簪花。
华国长公主也如愿见到了小元闲这个“送子娃娃”,她亲热地把小元闲抱在怀里,温声道:“好孩子,和娘亲一起回家去,你爹爹昨夜寻不到你,可是急得不得了。”
小元闲年岁尙小,只知道抱着自己的这个女人穿的很华贵,说话也和自己阿娘沈清一样温温柔柔的。
他仰头看着华国长公主,认真地说道:“我有娘亲,你不是我娘亲。”
华国长公主有些尴尬,但面上还是保持着笑容。
“阿闲,你娘亲身体不好,去了很远的地方休养,没个十年八载肯定是回不来的。你娘亲走的时候,把你给了我,以后啊!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小陆酥在自己阿娘身后听着这些话,她伸出自己的小指头指着华国长公主道:“你骗人!沈娘子才不会把阿闲哥哥随便给别人的,你是拐子婆!”小陆酥冲上前用自己的小手拍着华国长公主的胳膊,“你个拐子婆快放开阿闲哥哥,阿闲哥哥是沈娘子的儿子,不是你的儿子。”
周棠赶紧抱开了自家闺女,她让身旁的薛妈妈把小陆酥抱下去。
小陆酥这个小人儿今日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劲,从薛妈妈怀里挣脱了,拉着华国长公主怀里的小元闲就往房外跑。
“阿闲哥哥,我带你去昨天吃面的摊子上等沈娘子,我不会让拐子婆带走你的。”
被小陆酥带着跑的小元闲还是懵懵的,但他觉得此刻拉着自己手的小陆酥身上都是光,他的心也在扑通扑通的跳。
陆淮中知道了小陆酥大闹晚棠院的事情,带着家里的下人追赶围堵这对小人儿。
下人们又怕伤着自家这金贵的二小姐,不敢上手去揪住她,只抱住了小元闲。
小陆酥往抱小元闲的下人手上狠狠咬了一口,拉着小元闲又跑了起来,快要跑到二道门子的时候,被自家爹爹陆淮中拦住了。
陆淮中抱起了自家闺女,往她咯吱窝搔痒痒,“看!爹爹抓住了一只调皮的小老鼠。”
小陆酥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求着自家爹爹。
“爹爹,不要让别人带走阿闲哥哥,爹爹让人去找沈娘子回来,阿闲哥哥不能没有沈娘子。”
陆淮中紧紧搂住自家闺女,在她耳边小声道:“酥酥,沈娘子回不来了,元闲也有自己的爹爹,他阿娘希望元闲能回自己爹爹身边。”
华国长公主也赶到了,陆淮中抱着自家闺女跪下道:“殿下,小女顽劣不堪,让殿下见笑了。”
说罢,他放开了怀里的小陆酥,自己跪在地上重重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扇一个耳刮子,说一句“臣下教女无方,望殿下恕罪!”。
小陆酥在后面抱着自家爹爹的背哭道:“爹爹,酥酥错了,爹爹不要打自己了……”
直到陆淮中把自己嘴角都扇出血了,华国长公主方出声道:“小儿之言,本殿并未放在心上,陆侯爷快快起来吧!”
华国长公主让身旁的嬷嬷把元闲抱到自己的车辇上,拂袖而去。
小陆酥想要去追,却被陆淮中抱住了,“酥酥,你阿闲哥哥他是回家去了,等你阿娘有空,带你去锦衣侯府看你阿闲哥哥去,好不好?”
小陆酥却抹着眼泪道:“爹爹你骗人,阿闲哥哥说,有沈娘子的家才是家,那个什么衣侯府的,不是阿闲哥哥的家。爹爹,你去帮阿闲哥哥找找沈娘子嘛,让沈娘子住在我们家,派很多很多人守着沈娘子,沈娘子就不会丢了……”
陆淮中两边的脸又红又肿,但最心痛的还是自己怀里不停哭闹的女儿,他怕小陆酥嗓子哭坏了。
这小闺女喉咙本身就不好,换季的时候经常喉咙又干又痛,那是一年中最折磨陆淮中的时候。
他看着爱女因为喉咙痛咽不下汤水,常常自责在朝堂上造的孽太多,报应全报在自己这宝贝女儿身上了。
他耐心地哄着怀里哭闹的小陆酥。
“酥酥,爹爹让酥酥骑大马好不好?”
“酥酥不骑大马,酥酥要沈娘子回来。”
“酥酥,爹爹带酥酥去梨园听热闹的戏好不好,看你最喜欢的魁娘子。”
“酥酥不看魁娘子,酥酥要沈娘子回来。”
“酥酥,爹爹给你买很多很多炸炸糖吃,好不好?”
“酥酥不要炸炸糖,酥酥要沈娘子回来。”
……
小陆酥哭得满头大汗,陆淮中急得也是满头大汗。
他拿自己的这个宝贝女儿没有办法,他想把自己的头往地上撞,又怕吓坏女儿。
到最后,还是周棠把小陆酥给哄好了。
晚棠院内,周棠给陆淮中红肿的面颊上药。
她第一次对他表露出心疼的神情,“夫君,今日受苦了,妾怕酥酥被长公主殿下责罚,多亏了夫君。”
陆淮中捏着自家媳妇的玉手,温声道:“棠娘,酥酥是我们的宝贝,为夫不会让任何人伤到她的。”
周棠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躬身道:“夫君今日受累了,早些回自己院内休息吧!”
陆淮中刚暖的心又彻底冷了下去,他和周棠只能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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