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胭脂
陆酥和红绡踏出姻缘斋的那一刻,主仆二人达成一致意见,王媒婆做媒,着实不靠谱。
经过朱雀桥时,二人在面摊子落座,叫了两碗鸡汤面吃。
卖面的摊主认识陆酥,他端上热气腾腾的汤面时,顺嘴问道:“陆娘子,经常和你一起来吃面的那位元郎君呢?”
陆酥一怔,指着那边清澈的朱雀河水道:“他淌不明白尘世间这趟浑水,和这河里的鱼儿作伴去了。”
朱雀河里每日都在死人,这面摊子就在岸边,摊主自然明白陆酥的意思。
摊主又上了一碗鸡汤面,放在陆酥对面。
“陆娘子,这碗面是请元郎君吃的。”
“他人那么好,去岁大雪那日,我家小孙子调皮,在这朱雀河面上冰嬉,谁知河上的冰没冻结实,是元郎君奋不顾身跳到河里,将我那乖孙孙救了上来。”
陆酥忽然攥住了摊主的袖子,她周身都在颤抖。
“您确定……是去岁大雪那日吗?”
摊主点点头,“是去岁大雪那日。”
陆酥把面钱放在了桌上,整个人都和丢了魂一样。
去岁大雪那日,她从瀛国凉州出发,扶棺九千里,送元闲棺木落葬神熙清州孤山阳面。
那个人,再次欺骗了他。他就那么笃定自己,不能与他做同生共死之人吗?
陆酥走远了,面摊摊主还在那里喊道:“陆娘子,你的面还一口没吃呢?”
他用筷子挑起几根面吸溜到嘴里,嘀咕道:“没有怪味道啊!陆娘子今日这是怎么了?”
红绡追上了陆酥,见她走着走着,都快要撞树了,猛地一拽,把她拉扯到自己身边。
“小姐,您是看见什么脏东西了吗?您可别吓奴婢呀!”
红绡用手探了探陆酥的额温,没有发热。
陆酥回身抱住了红绡,她的眼眶充盈着泪水,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是沉默的哭泣。
就像一盏破了的灯笼一样,风灌在里面,糊灯的纸,被吹得支离破碎,里面的烛火,也是忽明忽暗,微弱的光芒,在这万古长夜中,不过尔尔。
红绡温柔地抚摸着陆酥的头,她一个旁观者,都为陆酥这些年的经历唏嘘不已。
太苦了!实在是太苦了!像莲子心那样苦!不!比莲子心要苦上千万倍!
陆酥在红绡怀中一直抽噎,过往的路人,都能感受到这姑娘定是遇到了伤心事。
后来,陆酥擦干了眼泪,她要去寒山寺,她阿爹陆淮中在那里出家为僧。
寒山寺禅房中。
一个癞痢头的僧人,拈起棋罐中的一枚黑棋子,他那双狐狸眼睛,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元家郎君,那位和棠娘长相相似的虞娘子,就像这枚黑棋一样,该放在这里。”
阿鹤摊开掌心,是一颗炸炸糖。
“法师,那这枚棋子呢?该放在何处?”
癞头僧拈起了阿鹤掌心的糖,剥开了糖纸,在灯火下照了照,像琉璃一样清明澄澈的颜色。
他把糖又放回了阿鹤掌中,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施主可食之。她是贫僧斩不断的尘缘,也是贫僧亏欠最多之人。贫僧坐化后是要入阿鼻地狱的,唯有……酥酥,最放心不下。望施主替贫僧看顾她,让她余生快意。”
阿鹤双手合十,对着癞头僧回了一礼。
“闲绝不负法师所托。”
一个小沙弥敲门进来,“法师,有一位姓陆的女施主在山门外等您。”
阿鹤正在剪爆开的烛花,他的手抖了抖。
癞头僧起身,抚平了僧袍上的褶皱,他手里拿着一串佛珠,随那小沙弥出去见陆酥。
寒山冷月,陆酥在山门外搓着手,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癞头僧见到陆酥时,双手合十,对她施了一礼。
“女施主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去岁法师在寒山寺受戒打皈依,酥想问法师,和元闲有没有关系?”
癞头僧念了句“阿弥陀佛”,“贫僧不知。”
他抬头看了眼月亮,和永寿四十八年那晚的月亮一样圆,一曲《凤求凰》,误了两个女子的一生。
“今夜月色,让贫僧想起一位故人,周氏晚棠。贫僧出家,是为赎此身罪孽,盼海棠花有再开时。”
癞头僧说完最后一个字,转身离开。
陆酥看着台阶上他缓缓移动的影子,喊了句“阿爹”。
癞头僧停下了脚步,他不忍回头看身后人,又继续拾阶而上。
陆酥对着癞头僧远去的背影,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响头。
当夜,癞头僧于寒山寺观音玉像前圆寂,时年三十九岁。
寺庙院中的海棠花开了,海棠树下,一本《酥香晚棠》诗集淹没在雪色的花瓣中。
陆酥知道自己父亲陆淮中的死讯时,正在永和门街市上巡逻,无悲无喜。
她的亡母周棠早已和昔年的探花郎合葬。
她父亲陆淮中的骨灰,被她长兄陆东楼扬到了朱雀河里,鱼儿争相食用。
宫中的正德帝朱舜,听闻前内阁首辅陆淮中的死讯,连夜遣宫使到陆家发下一道旨意,恩准陆东楼承袭关内侯爵位,还把陆家的老宅子解了封条,还给了他们。
陆东楼没有携家带口搬回到关内侯府,而是继续住在熙春坊这里。
这日,陆东楼得休沐假,正在书房看案卷卷宗,瀛敏抱着小阿狸进来,身后的仆妇手里提着个食盒。
小阿狸一边吃手,一边对着在卷宗上圈圈画画的陆东楼喊道:“爹……爹……爹……爹……”
陆东楼放下了卷宗,“敏娘,你把阿狸放到地毯上,让他自己走过来,不要天天抱着他。”
瀛敏放下了小阿狸,这小人儿下了地,一直绕着书房跑圈,就是不跑向对他张开双臂的陆东楼。
陆东楼拍着巴掌喊道:“阿狸!阿狸!过来亲爹爹一口。”
小阿狸跑到瀛敏身边,抱着她的大腿,对陆东楼眨巴着眼睛,“爹爹……臭臭……娘亲……香香……姐姐……香香……姨姨……香香……”
小阿狸是个很有原则的小人儿,只亲女孩子,他阿爹陆淮中要亲上一口,他这小人儿得把自己的脸洗破来。
陆东楼叹了口气,“也不知阿狸像了谁?这么爱干净。”
瀛敏掩唇笑道:“还不是像了从前的你,他这小人儿的眼睛啊,只容得下美人。东楼,你过来!”
陆东楼走到瀛敏身边,瀛敏抱起小阿狸,她指着自己的面颊道:“阿狸,来亲亲阿娘。”
小阿狸搂着瀛敏的脖子,就要亲下去时,瀛敏一偏头,陆东楼把脸凑了上来,小阿狸正好在陆东楼脸上亲了一口。
顿时,书房内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声,小阿狸边吐口水,边哭囔道:“爹爹……脏脏……爹爹……脏脏……”
陆东楼和瀛敏夫妻俩笑得肚子都快痛死了。
陆东楼用绢帕擦着小阿狸脸上的鼻涕眼泪,哄道:“我们阿狸是小男子汉,不哭了。爹爹带阿狸去看姑姑,好不好?”
小阿狸一听到“姑姑”两个字,就想到甜甜的炸炸糖,他舔了舔唇,立刻止了哭声。
他又指了指仆妇手中提的食盒,“酥酥……姑姑……吃……长肉肉……”
瀛敏用鼻尖蹭了蹭小阿狸的脸蛋,“阿狸,见了姑姑不能这样说,女孩子哪有喜欢长肉肉的,你该说,姑姑吃了阿狸送来的饭啊,做大官。”
陆东楼曲起食指刮了一下瀛敏的鼻子。
“她又不像你这样,喜欢掌权。”
陆东楼抱过小阿狸,让这小人儿骑在自己肩上,“阿狸,我们去摘隔壁家院墙伸出来的千金橘,送给你姑姑玩耍好不好?”
瀛敏看着这对父子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她喊道:“东楼,你跑慢点,别像上回刹不住,把阿狸撞了一头包。”
瀛敏是真心疼自己儿子,上次阿狸只是学了句荤话,当讲笑话一样地乐呵呵说了出来。
陆东楼这个黑心肝的,嘴上说着带儿子去摘花,阿狸撅着屁股正嗅花时,陆东楼一脚踢过去,小人儿在花丛里打了几圈滚,碰了一头包。
永和门街市上,乌泱泱一片人围在那里看热闹。
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抱着陆酥的腰就是不撒手,非得说陆酥是她孙女儿。
陆酥用衣袖擦着头上的汗水,她解释得口干舌燥。
老短在她旁边递上水壶,他往地上磕了磕手中的旱烟枪,嘬了一口烟。
“嗐!这糊涂的老太婆,还赖上你了。”
老太太啐了老短一口,“死鬼,要不是你,我们百合能成日抛头露面吗?”
老短用手中的旱烟枪戳了戳老太太的胳膊。
“你可别乱攀扯哈!要是被我家婆娘知道了,以为我在外面乱搞,我耳朵都得被她揪下来。”
老太太和老短对骂了几句,陆酥夹在中间,耳膜都快震破了。
终于,她的救星来了。
王媒婆摇着手中的金葵扇,拼命挤进围观的人群中,上前拉住老太太的胳膊,劝道:“祖母!祖母!我们该回去喝药了,不要在这里耽误两位大人的差事。”
老太太转头看了眼王媒婆,剜了她一眼。
“老身就一个孙女,叫王百合,她那张巧嘴是我们那十里八乡最能说的,我孙女可孝顺了,给我买大宅子住,买绫罗绸缎穿。”
王媒婆把脸凑到老太太跟前,“祖母,您再仔细瞧瞧,我是谁?”
老太太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看了又看,问道:“你这姑娘长得面熟,叫什么名字啊?”
“王百合,我叫王百合。”
老太太捂着嘴笑了起来,她终于撒开了陆酥,拍着王媒婆的肩膀,一脸骄傲地向围观的人介绍道:“这就是我家孙女,本事得很。”
她又拉着王媒婆到老短跟前,“死鬼,看到了没?你走了后,咱们百合也撑住了这个家,没有饿着我。”
王媒婆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大人,我家祖母把你记成了我早亡的祖父,还望大人体谅,我家祖母年纪大了,记性不如从前年轻时。”
王媒婆从老太太袖子里掏出一个贝壳,她打开那个贝壳,原来这是一个装胭脂的盒子,盒子盖上还有一彩绘的人物小像,她指着那小像道:“祖母,您再仔细瞧瞧,这位大人不是祖父。”
老太太仔细看了看,她开始着急起来,“百合,那这老东西人呢?他不是说好了,打完仗后,就来接我们的吗”
王媒婆抚着老太太的背道:“祖母,您老别着急,咱们先回家吃了饭,我再带你去城郊的十里长亭等祖父。”
老太太用手指蹭了点胭脂抹到唇上,她笑嘻嘻地问陆酥:“你看看,我家死鬼给我买的胭脂颜色鲜不鲜亮?”她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对身旁搂住她胳膊的王媒婆撒娇道:“百合,我们快点去买布裁新衣,你祖父最喜欢看我穿粉色,我今天穿出来的这身衣服不合适。”
“买!现在就去买!”王媒婆对陆酥、老短施了一礼,带着老太太上了一辆等在那里许久的马车。
仆人撩开马车的车帘,出来的人是大理寺卿周儒,他替王媒婆把老太太搀扶上了马车。
陆酥身边的老短嘬了口烟,吐出一个烟圈。
“三司衙门传周大人少时喜欢一商户女子,原来是东街姻缘斋的王媒婆,他们承恩伯爵府周家,本来说给这商户女子一个良妾的身份进门,周大人也是至情至性的人,宁愿不娶妻,一直打光棍,也不愿委屈了这王媒婆。”
马车旁并肩而站的周儒、王百合向陆酥这边行了一礼。
陆酥笑中带泪,回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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