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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梅花三弄


漫天落雪胜飞絮,寒风流连长寂鸣。宫墙深深掩苍茫,灯火融融夜未央。
九天殿上,人影纷繁,丝竹齐奏,歌舞袅娜。正中龙榻之上,宁帝头戴折上巾,身着赭色棉袍,腰束十三环带,足蹬黒靴,较为随意地坐着,一手指尖轻敲大腿。宁帝身旁,皇后着钿钗礼衣,头上饰十二钿,足着履,静听仙乐。
下首首位坐着的男子,身着紫袍、腰佩金饰鱼袋,却是面容颇为年轻,较一旁的宰相服色相同的高百青更为意气风发,举手投之间满是高贵风范。两人对面,则是冯贵妃与数个位分较高的后宫嫔妃。
大殿两旁,衣衫之色由紫、绯、绿至青。一众人中,高竹寒着浅绿棉袍,比一身浅青棉袍的顾余修靠前一些。
乐声骤停、余音绕梁,宁帝手执酒杯道:“冬至大如年,诸位爱卿亦得七日闲暇。今日在九天殿宫宴,自是同庆佳节,期山河永固。”众人皆是举杯应和。
宁帝又道:“今日,朕的《冬至》诗为‘千山飞雪云浩浩,万水寒风雨迢迢。一烛映空飘烈焰,化融江海待春朝。’”吟罢,众人齐声叫好,再又举杯。
宫人将笔墨纸砚布在宁帝面前,宁帝提笔在白宣之上挥毫泼墨,甚是酣畅淋漓,只见“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字端正在九宫格中。
“自今日起,每日描画一笔,待得九九八十一画之后,便又是春回大地。”宁帝笑道,见宫人呈上九枝八十一朵寒梅素图,提笔落墨,便是“试看图中梅黑黑,自然窗外草青青”。
皇后道:“臣妾还是喜这寒梅雅图,比九字消寒图多了几分欹斜疏离之美,于天寒地冻中也多了两分艳红。”
随后,丝竹又起,变作高亢之声。数个身着戏服、头戴木雕面具的男子,上殿起舞。正中男子衣紫、腰金、执鞭,载歌载舞,作种种指挥、击刺的姿态。远观而去,恰是骁勇善战的将军镇定指挥,曲调悲壮浑厚、气势不凡、古朴悠扬,是为“大面”之戏。众人观之,皆是热血沸腾,不由得随那曲子身摇手舞、沉浸其中。一曲了却,叫好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此时,美味佳肴一一端上,酒香四溢,好不热闹。正在此酒酣耳热之际,宁帝转向皇后道:“朕记得,皇后说过,今日宫宴上,精心准备一节,眼下总该告知罢。”
“圣上好记性,”皇后微笑唤道,“秋碧。”秋碧从殿外进来,身后是曲烟茗和一班端着茶具的侍女。待宫人置好茶案、侍女摆上茶具,曲烟茗方行了大礼、缓缓坐下。
皇后道:“臣妾最近寻到一位茶师,精通采茶、制茶、茶艺等各种茶事。这茶师姓曲名烟茗,便是方才落座的女子。”
“哦,”宁帝微微挑眉道,“不想皇后会对茶事颇为有意。既然皇后请来茶师,朕也应添些风雅。松墨,吩咐老琴师捧九霄环佩琴来。”一旁宦官闻言,匆匆安排。
不多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稳步从丝竹班中转出,将琴放在刚刚搬来的琴案上。这九霄环佩琴为伏羲式,以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髹红漆、木漆螺蜔,十三螺钿徽、发细蛇腹纹,纯鹿角灰胎显现于磨平之断纹处,鹿角灰胎下用葛布为底。
“不知圣上欲奏何曲?”老琴师不卑不亢问道。
宁帝笑意一深,向曲烟茗问道:“不知曲姑娘,以为相配何曲?”
曲烟茗一瞬怔愣,忙收敛思绪,看看身旁老琴师,嘴角微弯道:“梅花三弄。”老琴师两手覆上琴弦,苍松透润的琴声骤然响起,如同山涧依山而下,古朴高远。
伴着温劲琴音,曲烟茗焚香煮水,摆开紫砂茶壶、闻香杯与品茗杯,茶杯外避为紫砂、内施白釉。待清水初沸,曲烟茗手执水壶,以沸水浇烫茶壶。曲烟茗揭开茶壶壶盖,一手悬壶高冲,清水顿成一道玲珑剔透的光柱,映彻诸般颜色,转瞬即逝,如梦似幻。素手拿盖,曲烟茗轻轻拂过壶口。
曲烟茗将头泡茶汤尽数倒入茶海之中,再次注水入壶,加盖后浇烫壶身。一手端起茶壶,曲烟茗将茶汤快速巡回地依次注入四只闻香杯中,在壶中茶汤将尽时,快斟变为点斟。曲烟茗倒扣品茗杯在闻香杯上,后翻转两杯,放在杯托上。
侍女上前端起茶杯,奉与宁帝与皇后,还有下首首位的男子。在三人品饮茶汤之时,曲烟茗继续再注水泡茶。
“这茶汤,怎半分颜色也无?难不成并未冲泡茶叶?”下首首位的男子蓦然问道,音色低沉,却是目光炯炯望着曲烟茗。曲烟茗则闻声周身一阵,看向那男子,眼中满是恐惧,随即便颔首垂眸,匆匆掩过片刻慌张。
宁帝道:“桐亲王也发觉了。曲姑娘,这茶汤无色,却是嗅之醇香浓烈,还似有丝缕清香,为何?”
曲烟茗重又强自镇定,道:“茶壶之中确是并无茶叶。泡茶之水,为这些日子于梅花上收来的梅间雪水,故水清甜且带淡淡梅香。此为天泉,最适饮茶。紫砂茶壶则是自家父起便日日冲泡安国黑茶,数来已有二十余年,久而久之,茶香浸润紫砂壶内壁,纵使不置茶叶,亦是浓香满溢。”
桐亲王听闻曲烟茗的声音,不禁眉间轻锁,捏住品茗杯的手微微紧缩。
“将那壶呈上来。”宁帝道。身旁的宦官闻言匆匆走向曲烟茗,将那把紫砂壶递与宁帝。那壶成半球形,坯体坚致、平滑明亮,壶状如馒头,溜肩以下、气贯其中,壶身圆滑如莼,底大若盘、极为稳重。盖纽拱起,与壶身弧度一致。壶嘴系填塞而成,根部上下成圆弧状,软软地与壶身熨帖在一起,难见黏接痕迹,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壶身上镌刻有“梅雪枝头活火煎,山中人兮仙乎仙”的诗句。
宁帝凝视手中紫砂壶,眸光几不可见地深沉,仍旧笑道:“古人曾云‘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用在此处,颇为合适。”若无其事地让松墨将紫砂壶还与曲烟茗。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曲烟茗吟诵道。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住。
宁帝眸色更深道:“不想曲姑娘竟也对圣贤之语颇为熟稔。道为无、天地万物为有,道能生天地万物,即无可生有。故道兼有无而言,无言其体,有言其用。有无之间,本就无分。以为的无其实是有。曲姑娘,朕说的是也不是?”
“圣上英明,”曲烟茗颔首应和。
“琴曲悠扬、茶香飘袅,若不吟诗,当真可惜。以茶作诗,众位爱卿意下如何?”宁帝笑意浮现道,“谁可为首?”
桐亲王低沉声音响起:“皇兄,本王忝为首位。清茶未有叶,独嗅厚香偕。无有何须辩,狂狷发浩歌。”
“此诗简练又雄壮,”宁帝略带意味深长道,“果然是征战沙场的悍将,连茶诗都无端端生发豪气。冯爱卿为兵部尚书,不知与大宁文武双全的将军相比,所吟茶诗如何?”
冯尚书行礼道:“我自是难比桐亲王,且献丑了。紫砂团作半高山,犹是玲珑掌上玩。何求道迹圆壶里,且放茶香方寸间。”
宁帝点头道:“冯爱卿由壶发感有无二字,与兵法之中的无中生有可谓同途。高爱卿,朕许久不闻你吟诗罢。”
“臣惶恐,”高百青忙起身行礼,道,“老臣的茶诗是,亭亭树上嫩芽开,素手摘成幼嫩材。温火炒作纤毫现,乾坤一叶揽风怀。”
话音甫落,不少人交口称赞“好诗”。宁帝目光落在远处的高竹寒身上,道:“虎父无犬子,高编修的茶诗想来也很是高明。”
高竹寒忙起身行礼,不假思虑道:“七弦轻抚念华年,日月壶中住世仙。老叟犹思三弄曲,佳人煎泡雪梅间。闻香尚晓飘忽事,品荈(音喘)才知般若禅。天水含芳留雅韵,清风悄散化云烟。”吟罢,博得满堂喝彩。
“哈哈,还是探花的诗拔得头筹啊。大宁人才济济,甚慰朕心。”宁帝开怀大笑道。
角落里的顾余修,却是眉头紧皱,喃喃道:“茶又称荈、茗,这首诗藏有曲烟茗三字。”顾余修抬首望向大殿正中的曲烟茗,见她含情脉脉地看着高竹寒。
桐亲王忽然问道:“不知曲姑娘可会那煎茶古法?若是会,今日不妨让众人见识见识。”
曲烟茗袖中两手紧握,略略冷静道:“煎茶法还是当年新做饼茶滋味最好,目下正是天寒地冻,怕是做不来。”
“桐亲王何必着急,”宁帝望着他目光幽深道,“待得冬尽春来、新茶初发,桐亲王再来宫中与朕一同品鉴茶汤、促膝长谈,该是极好。”
“圣上的意思是?”皇后微蹙眉头问道。
宁帝笑道:“如此技艺精湛的茶师,还请皇后允朕时时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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