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偶然天成(下)
曲烟茗和柔薇忙上前扶住那少女,可怜两人终究力气不足,将她半拎半扶,很是尴尬。周围的茶工见状,皆是惊讶,却无人上前帮衬。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快将她抱进房中。”曲烟茗焦急向陈忠道,勉力支撑,才未让少女跌坐地上。
陈忠快步走到她们身旁,仍是犹豫,道:“这,这不好罢。”
“什么好不好的,”柔薇有些怒道,“救人性命之时还顾及那么多。”陈忠闻言,回头见刚刚睡醒的陈成点头,忙将少女打横抱起,大步走到两位姑娘的卧房中,轻轻将少女放在床榻上,木木立在一旁,脸上不无担心。
曲烟茗摸摸少女额头,又为她粗粗诊脉,道:“快快去请郎中来。柔薇,你我留下,其余的人如常窨茶。”陈忠愣愣退出房去,安排茶工去请镇上的老郎中。
“烟茗姐姐,这姑娘可还好?”柔薇问道,“我见小陈师傅很是担心。”
“应是并无大碍。你见她那模样,还猜不出几分?”曲烟茗低声向柔薇道。柔薇看看少女神色,心领神会。
不多时,老郎中进来,由曲烟茗引着诊脉。柔薇将一干人等挡在门外,安慰众人。曲烟茗道了声“得罪”,才将少女脸上的棉布取下。少女的面庞虽是苍白如纸,却是嵌着弯月纤眉、紧闭杏眼、樱桃小口,并非惊艳,犹是清秀。
老郎中垂眸把脉,收手悠然道:“这女娃,本就气血两虚,又逢月事,再劳累过度,焉有不晕之理。我开几服药,煎煮静养,素日莫要再这般疲累太过了。”言罢,在旁边桌上写下药方,同茶工抓药去。
“你这孩子,竟累得人家姑娘至此,我们该如何向她家人交代。”陈成责怪陈忠道,“对了,有谁识得这是哪家姑娘。”众茶工闻言,皆是摇头不知。
曲父道:“烟儿同柔薇留下照看这姑娘,我们继续窨茶罢。这时,该翻动了。”众人各自忙碌,独留陈忠伫立凝望片刻。
待取药的茶工回来,柔薇煎药送上。少女已经悠然转醒,有气无力道:“多谢,多谢。我还要,赶着回去采花,不便在此耽搁了。”说着,就要起身,为曲烟茗按住。
“你莫要担心,训斥你的人,早已懊悔不已,不会让你赔花。郎中说,你要安心静养。来,先喝药,再说罢。”曲烟茗安慰她道,接过柔薇递来的黑陶碗,给她喂药。
少女缓缓饮下药汤,道:“怎么,真的不要我赔花了?这茉莉花茶窨制,需花朵数批。我若不赔,怕是不足。”
“你就安下心养身子。”柔薇拿过空药碗道,“你自是晓得身子如何,不然为何要采那玫瑰。玫瑰可是性温味甘,有行气解郁、和血止痛之效。”
曲烟茗给少女盖好被子,问道:“对了,姑娘如何称呼?家住何处?我们好遣人去报个平安。”
少女眸光黯淡,轻声道:“我叫珠兰,住在后山,父母皆是早亡,住在后山草屋中,平日靠采茶采花赚些零碎钱财,聊以度日。”
“既然如此,就莫急着走了。好好歇息,其余诸事,待身子好些再说也不迟。”曲烟茗将珠兰哄睡,留柔薇照顾,出来将珠兰的事情告知陈成和陈忠。
陈成道:“这姑娘也忒可怜。烦请两位姑娘照顾。待她身子好了,我收她做个茶工,至少与她安处。”陈忠则是垂首抿唇不语。
陈宅中,依旧为窨制花茶忙碌,昼夜不眠。陈忠同曲父仔细观察感受茶叶的湿润和花香的浓淡,每个窨次都一丝不苟。窨次间隔的三天,众人才勉强补些睡眠。偏生陈忠,除却繁重的窨茶,还不时去看望珠兰,送上厨房精心烹制的饭菜。可怜珠兰本就害怕陈忠,加之害羞,经曲烟茗和柔薇劝慰,才答应见他。
陈忠将饭菜摆在桌上,缓慢道:“珠兰姑娘,那日是我的不对。我急着窨茶,并未虑及其余,不该要你赔偿花朵。还请姑娘见谅。”言罢,恭敬一揖。
“不敢不敢,”珠兰斜倚身子,摇头道,“小陈师傅言重了。毕竟,是我坏了四筐茉莉花,自是要赔。只是,我这身子不争气。哪里敢要小陈师傅道歉。”
“此事确是我的错。珠兰姑娘且安心休养。陶大哥这几日送来了足够的茉莉花,不必担心了。”陈忠说完,手足无措地退了出去。
曲烟茗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示意柔薇扶起珠兰,道:“郎中说,你的病,到底不重,与其喝药,不若饮茶。我和柔薇便煮了这玫瑰茶给你。这是用玫瑰花和益母草煮成的,可活血顺气、调经益血,却是不可多饮。”
珠兰起身,道:“多谢两位姐姐悉心照料。我已然无碍,不必寸步不离地照顾。陈家父子是这里出名的茉莉花茶茶师傅,两位姑娘还是帮衬窨茶罢。我闲来无事,也可与你们同去。”
不过几日,珠兰虽然仍是虚弱,但坚持下地干活。曲烟茗和柔薇也只好随她,与陈家茶工帮着窨茶。
珠兰自是对制茶一无所知,却于茉莉花很是熟悉,学着将采来的鲜花铺开摊晾,不时拣出青蕾花蒂,素手纤纤翻飞如同蝶戏花间,迅疾熟稔又轻柔小心,远观颇为赏心悦目。
看看旁边挑出的花蕾,珠兰颇为怜惜,随手拿起一朵青梗稍长的,插向发间,无奈滑落青丝上却看不到。陈忠轻轻走来,抬手将她发间茉莉花插好,仔细端详片刻,才忽觉她怔怔看着自己。珠兰微微仰头,明眸清澈,映彻洁白无瑕的茉莉花,愈加清丽。
陈忠收手颔首,尴尬道:“这花开得六成多,可以筛了。”说着,晃动竹筛,专注筛花。珠兰则默然看着他一举一动,两颊飞上淡淡红晕。
两手平端竹筛,陈忠凝视大朵茉莉花,用力扬起竹筛,将花朵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住,仿佛刹那天降瑞雪,又似大朵柳絮翻飞,很是好看。珠兰望着纷飞鲜花,嘴角不觉勾起,眸中亦是盈满光华,待得繁华落尽,仍是定定看着花雨后的清朗面容。
两人无言对视,皆是笑意清浅,是不期而遇的荣幸,亦是清雅飘逸的一瞥。珠兰蓦然回神,忙低头拨弄纯白花朵,却是笑意不减。陈忠见状,张口欲言终无语,手足无措地走开,似是不舍。
窨制茉莉花茶,极为漫长辛苦。茉莉花换了一批又一批,茶坯仍是尚未至浓。从水灵到枯败,是恒久遥远,亦是刹那芳华。珠兰亭亭立于无人问津的废花旁,轻抚花瓣。
“这些花已然无用了。”陈忠走来,就要端起竹扁,见珠兰恳请神色,只得放下。
珠兰轻声道:“一直以来,我见的都是茉莉花最为娇嫩的样子,并不知采来会有怎样的际遇,以为永无盛开之时。如今方知,纵使离了枝头,茉莉也曾怒放得淋漓尽致,哪怕只有瞬间的浓香,当是终无遗恨。”
“片刻便已倾尽半生,盛放花朵皆是如此,都逃不掉枯萎成泥。如茉莉一般,留存香气长久,未尝不是幸甚至哉。”陈忠感叹道。“珠兰姑娘不必太过可惜,这花同茶自是无异,千辛万苦,到底期得圆满。若能圆满,亦不徒劳。”
珠兰抽抽鼻子,点点头,抬首看看他越发浓情的眸光,柔声道:“弃掉罢。”
九窨之后,已是将近一月,炎夏也悄然敛收,竹筛晃动散落银针茶叶,独留残花默然。竹篾早已置于昨夜焖好的炭火上,茶叶倒入竹篾中,轻轻抚平,等待干燥。
“夏日未眠,等的便是这最后的窨制。”陈成看着吸足花香的茶叶,感慨又期盼道。
曲父道:“一杯上好的茶叶,本就不易。一杯九窨的茉莉花茶,更是辛苦。”
不久,耗费月余的茉莉花茶终于窨好,陈宅也渐渐失却夏季的热闹,归于平静。
这日,卧房中,曲烟茗和柔薇看着珠兰整好衣衫,收拾随身物什,怎也劝不住她。
“陈师傅都答应收留你,你为何执拗离开?”柔薇不解道。
珠兰想想道:“我虽是孤身一人,倚仗采茶采花,聊以度日,还不至于无处可归。”说完,便去堂上与陈成道别。陈成见她这般坚持,也只好作罢。
曲烟茗同柔薇送珠兰到得大门,正要叮嘱一番,却见陈忠快步而来,相视一笑,便齐齐后退几步。珠兰望着他挺拔身形,似乎屏住呼吸。
陈忠走到三人面前,抿抿下唇,伸出手来。他掌中,几朵茉莉花怒放正盛。陈忠看着颔首的珠兰,犹豫半晌,还是开口轻声道:“你的茉莉,还要赔我。”
珠兰顿时珠泪掉落,抬首看向他,柔声道:“我说过的,怎敢忘记。”陈忠闻言,嘴角漾起笑意。
“烟茗姐姐,这是何意?”柔薇凝望二人,眼中不无歆羡,问道。
曲烟茗长长叹气,黯然道:“你若莫离,便作长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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