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静驻此宵
“这是,茶匙?”柔薇拿着长柄、圆头、浅口、一端弯曲、光滑淡黄的木制小匙仔细端详,略带委屈道,“他送的物什,从来出人意料。寻常女子,哪里会有喜欢匕首和茶器的。”
柔薇放下茶匙,轻展素笺,神情渐由愉悦变作凄然,读至信尾已是清泪暗流,张望四周无人,方抹去泪水,摩挲那粗陋茶匙,喃喃道:“原来,这茶匙是你亲手制作的。想来,他们三人启程当是匆忙,你还赶制出来。你,莫要对我这般用心,可好?”
任珠泪滚落,柔薇将茶匙紧紧握在手中,扣在心口,凝望东北向的青山如黛,久久不动。
山雨似沉烟,秋意初微凉,仿佛散去迷离旧梦,湮没久别重逢的金风玉露。
几日来,顾余修和曲烟茗形影不离、耳鬓厮磨,晴时游山、雨时弈棋,甚是畅快淋漓,生生将众人看得歆羡嫉妒。
“自古以来,才子佳人,皆是佳话。”杜嘉摇着扇,向不远处察看茶树的两人道,“你们日日携手同游,自是相见欣喜。这等喜事,可是该好好庆贺一番才是。”
曲父走到杜嘉身旁席地而坐,道:“烟儿同顾待诏确是不易,几次三番错过,又差点阴阳两隔、为人拆散。还好,云开雾散、拨云见日,烟儿总算有了好归宿。我也放心了。”
杜嘉提高音调道:“所以啊,我才说要好好庆贺的。”言罢,向曲父挑挑眉。
“烟儿,”顾余修看看正与杜嘉理论的曲父,笑道,“你在灵山园这些时日,杜师傅同茶工照顾不少,该择机以示谢意。况且,我也许久不曾尝过你的手艺了。”说着,倾身靠向她。
曲烟茗忙两手抵住她胸膛,两颊微红道:“你嘴馋直说便好,何必拿杜师傅作借口。说罢,你想吃什么了?”
顾余修握住她玉手,不假思索道:“但凡是你所烹,俱是我所欲。”曲烟茗横他一眼,掩口娇笑。
翌日,灵山园热闹非常。清晨,众人便都忙碌起来,不是制茶烹茶,而是杀鸡洗菜,将世外桃源平添些许人间烟火气。
厨房中,柔薇利落地剔去鲮鱼鱼鳞、掏出内脏,在水中清洗干净。顾余修则在灶前生火,目光不时飘向曲烟茗。柔薇见状,眸色略黯,随即扯出笑意,揶揄道:“顾公子若是再塞柴火,怕是要烧到自己了。”
顾余修闻言,忙看看手边,见火势温和,道:“柔薇姑娘何时学会骗人了,可不要说是向烟儿学的。”
“明明是你生火不专心,还怪柔薇好心提醒。”曲烟茗一手拿着菜刀道。
“是是是,是我误会柔薇姑娘好意了。”顾余修嘴角扬起道,低头继续送柴鼓风。
曲烟茗取出白毫乌龙茶置于茶壶中,注入沸水冲泡,片刻后,出汤备用。锅置火上、清油缓倒,曲烟茗将素火腿和猴头菇下入煎炒,待香味溢出时,起锅装盘,码放素火腿在中间、猴头菇排于两旁。
这时,柔薇已将梅菜洗净切碎,放在锅边。曲烟茗重又热锅,倒下梅菜炒香,加入乌龙茶汤、酱油、细糖、姜末。顿时,香味四溢,伴着滋滋响声,徘徊不去。见梅菜已然入味,曲烟茗将梅菜放在碗里,上笼蒸制近三刻后,取出扣于盘中。
曲烟茗转身回来,见柔薇洗好锅,先将辣油、豆瓣酱炒香,再放余下的茶汤和盐、糖、白醋、淀粉,勾兑成芡汁,持勺淋在盘中。柔薇走来,将烫得青翠欲滴的青菜心摆在盘子四周,愈加衬得色泽鲜艳。
“烟儿,这是何美味?”顾余修引颈望着灶台上的瓷盘,咽下口水问道,伸出手就要偷吃。
曲烟茗想也未想便拍开他的手,道:“此为白毫猴头扣肉。猴头菇鲜美嫩滑,有健胃补虚、益精抗衰之效。虽然这菜很适于你,也莫要着急。”言罢,白了顾余修一眼,招呼柔薇端菜出去。
“烟茗姐姐,那葱花、花椒和细盐都已盐碎成末,做成葱椒盐给曲叔了。至于葱段,也切好放在案板上。”柔薇说完,便匆匆而去。
曲父两手端来洁净白嫩的童子鸡,道:“依你所说,我用葱椒盐均匀撒在鸡身,腌了有两刻,想来该是入味。”
“爹再帮忙扒开这鸡。”曲烟茗道,见那鸡皮向下放在碗里,才在肚内放了葱段和姜片,再抹匀酱油、黄酒,待是上锅清蒸八成熟,取出葱姜。
这时,柔薇转回厨房,拿起旁边碗中的锅巴,悬于锅上掰碎,又细细撒上茶叶、红糖,摆上竹篦,道:“烟茗姐姐,好了。”
曲烟茗答应着,捧起童子鸡,鸡皮向上地置于篦子上,盖好锅盖,吩咐顾余修烧成中火,等茶香飘袅而出,又成旺火熏制。不多时,浓烟四起,锅离旺火,盖焖片刻才出锅,刷好香油,便可上桌。
离了灶台的曲烟茗并未闲着,走到正堂,见众人皆已落座,道:“今日恰逢中秋,我便同爹、和柔薇烧了些吃食,还望各位前辈莫要嫌弃。”
“曲姑娘好像忘了一人,”杜嘉指指她身后的顾余修道,“月圆人团圆,曲姑娘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众人闻言,也跟着起哄。
顾余修见曲烟茗早已两颊红透、手足无措,上前一步揽过她腰肢,大方道:“此番,我千里寻来,觅得佳人、冰释前嫌,自是欢欣不已。多谢诸位几月来对烟儿的照顾。时值佳节,我同烟儿备些薄酒茶肴,聊表谢意。”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这一桌子鸡鸭鱼肉,油腻得很,我特让柔薇备下消食茶汤。”曲烟茗看向角落里的柔薇道。
柔薇因着周遭喧闹,似也高兴,道:“此茶汤,用决明子、山楂、陈皮、车前子同乌梅、甘草以水煎熬,可消食利尿。莫要担心肉食过腻,尽情享用便是。”此言一出,众人愈加兴奋,紧紧围坐,举箸邀杯,谈笑风生。
灯火阑珊,觥筹交错,杯盘狼藉,酒香飘荡,茶香袅袅,美味佳肴下肚,独余意犹未尽在唇齿间徘徊不去。
顾余修侧首看着微醺的曲烟茗,握住她玉手,轻轻拉近几分。曲烟茗见顾余修眸光浮掠向门外,本就爬上红晕的脸颊越发鲜艳,点点头,起身随他提着灯笼、出了竹屋、步下缓坡。
瞻彼山的秋季,少了几分凉意,多了些许清爽,夜风拂过,明月当空,山作远天,树成近峰,别添幽趣。
顾余修牵着曲烟茗,缓步停在竹林中,放好灯笼,与她并肩落座山石上,两臂从后圈住她,轻声道:“一别数月,甚是想念,时常夜半辗转不眠,便遥望玉轮,寂寂想着,那倾泻月光中,可是有你的一丝眸光。”
“余修,”曲烟茗神色不复方才欢愉,道,“相隔千里、行踪不定,除却这年年相似的明月,还有何物是你我共此时?”
“战场上,我以为,毫无牵挂就可无所畏惧,正是所谓无欲则刚。后来,我方知,心中一点情意便可支撑熬过生死苍茫,遑论情深意重。原来,我到底忘不了你,对你,早成执念。”顾余修将下巴抵在她肩上,娓娓道来。
曲烟茗静静听着,眼角珠泪猝不及防地滑落,也未抬手抹去,却是语声悠远道:“你可曾记得,那年七夕,你携我去看乞巧市。彼时,我只道对高公子倾慕不已,并不知,对你,似有情意。经年之后,物是人非,才晓深情暗生。”说着,渐有哽咽。
“烟儿,”顾余修觉她不对,微微侧过她身子,借着如水月华,擦去她脸上淡淡泪痕,道,“今年七夕,我未能与你同过。明年,此后年年,定然相守不离。”
曲烟茗闻言,勉强扬起嘴角,仍是泪水恣肆,一边胡乱抹着一边道:“对了,你出征前,我去文苑寻你,本想有两物赠与你。”
“去文苑,寻我?”顾余修颇为意外,仔细回忆,恍然大悟般道,“那日,你不是去寻高兄,而是,去寻我?”
“当然。我从四皇子处得知你要出征,深感愧疚,想着纵然不能立时答应你,至少也不要你去,送死。我便急忙去文苑,试试可否劝你回头,谁知却成一场误会。本来,若是劝不住你,我就打算赠你錾金的银质茶针与茶刀,一来饮用北地砖茶,二来也可防身。”曲烟茗柔声道,从袖中拿出精雕细刻的两件物什,小心捧在手中。
顾余修定定看着微微泛着银光的茶针茶刀,半晌无言,伸手入怀,奉上那錾金包银红豆木梳,放她手中,再怜惜地捧着她玉手,含情脉脉道:“世味淡薄、颠沛流离,你我各持半片铜镜,试寻高价。还好,芸芸人海,你我邂逅相遇,知相思、醉相思,不负韶华。”
“两心契合,最是绝美。”曲烟茗靠在顾余修胸前,半掩明眸,娇声道,“执手相看,好处无言,与子偕臧,与子偕老。”
顾余修绽开笑颜,颔首轻轻吻上曲烟茗樱唇,便是月下竹影、缠绵悱恻。
月余之后,凌寒送锦落回到安国的颖王府,离府门不过几步,便站定揖礼道:“望公主珍重。”抬眸深深看了眼锦落,转身就走。
“凌寒,你说的陌路,是骗我的,对不对?”锦落望着他背影,哽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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