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獬豸
大理寺。
这座位于洛阳西北城门内侧靠东大街南边二十里处,专门负责审理重大刑事案件的办案机构,离城中民宅有一些距离,却又紧贴着街衢大道,四通八达,方便人马直通城中东南西北各大角落,迅速查案。而大理寺独立其间,雄踞神都地理位置的中央地带,一片高阁楼房耸峙林立,轩峻宏伟,颇具威严气派。
这时一骑快马正飞驰在街道之上,上面那人劲装疾服,腰悬佩剑,神色匆忙,正往大理寺方向飞奔而来。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闪开!”
街上行人纷纷避让,见人马穿过石板大街,转过一个弯,声音渐渐消失。
黄土地被昨晚的大雨淋湿了,遍地泥泞,到处都是黄泥。马蹄踏在黄泥之上,四溅起泥土和雨水,在清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人马飞奔入了大理寺区域的外围,马上人不停蹄地继续奔走,见前面不远处有守卫,便迅速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赤金色镶边明晃晃的令牌,朝前面一伸手给他们看,见他们看见了,而且也认得自己,便又将令牌揣回怀中,见他们侧身放行,便飞奔了进去。穿过了几个院落,停在了马厩之旁,那人翻身下马,直入中堂。
中堂里有好几个房间,四面八方都是书架高阁,在透过宽大的窗牖照进来的晨曦中,就连空气里飘浮的灰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整个中堂里的楠木器具在铺了一层阳光之后,都呈现出一种熠熠生辉、金光闪耀的美感。连桌案上凌乱的竹简卷轴都似乎在发着光,跟书架之间的万卷书籍交相辉映,连成一片。
那人飞奔进了其中一室,里面光线暗淡,没有窗户,四围都是书架,靠里边有个桌子,桌上仍点着烛火,空气有点憋闷,桌子后面站着两个人,正在低头看着桌上一个展开的卷轴。一见那人来了,也都迅速走到他面前,问他:“怎么样?”
“查到了,”那人还有些气喘吁吁,看着二人说道,“死者姓王,附近的人都认识他,是个打更的,平时就是在那几条街的周围打更,已经打了三十多年了,今年六十七岁。死亡时间大约是在昨晚二更天左右,死亡方式跟彭府中的大多数家人和城门楼里的岗哨相同,都是被类似短刀的利器杀害,脖颈处有一道不浅也不深,半寸多一点的伤口,也是一刀致命。王老汉虽然被发现时是坐在一个窄小的巷子口,但那应该不是第一杀人现场,而是死后被摆放到那里的。真实的死亡地点应该是在彭府的四周,因为当时二更时分,雨声还比较细微,所以周围有认识王老汉的人,说躲在屋子里,有听到他的声音。后来没过多久,声音就没了,雨也越下越大,那个人只当王老汉已经走远了。应该就是那时候,王老汉被当街杀害,尸体被搬到了街的另一头,梆子却遗留在了作案现场,来不及处理。这就解释了更夫与梆子分离的场景。”
“这么说,”那两个听的人,其中一个道,“彭府中人,城门楼上的岗哨,还有这个死去的老人,在差不多同一时间点,被同一伙人杀害。”
“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呢?”另一个道。
“这果然是有预谋的,否则大雨怎么会来的这么巧。”
“大雨掩盖了斗杀的声响,这是算准了时间的。”
“没错,基本可以断定,这个事件指向一个方向……”
这时,又一人跑了进来。
“寺丞、主簿,”这人道,“已经查问了彭府附近居民,他们都说,昨天夜里并没有听到彭府内有什么异常的动静,倒是第一场大雨结束后不久,第二场雨又落下的时候,听到彭府的外面有争吵之声,后来越来越大声,雨也越下越大,也就听不太见了。但也有人说,有一队人马在大雨之中经过了自己的房前,向远处飞驰而去,之后又有一队人马,人比之前要多一些,也往同一方向去了。”
这一开始就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听消息的两个人,一个是大理寺的寺丞,还有一个是主簿。分别是正六品和正七品的官职。
其中寺丞姓卜名裕,字怀才,年方二十岁,生有一双智慧的眼睛,似乎能洞察一切。他虽然才刚过弱冠之年,但却一直有着雄心壮志,想要查清每个案件背后的真相,还无辜者一个清白,让犯罪者遭到惩罚。但他渐渐地发现,这世上的是非黑白,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或者说,这二者是时常混淆的,甚至是颠倒的。他不理解为什么,虽然凭他的聪明,应该是很容易就可以明白的,这世上的公平本就是不存在的,只是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公平还是有的。他盼望着,这世上的公平得以实施。他要为此出一份力,哪怕很渺小,也要去做。
主簿姓屈名福,字退让,比卜裕大几岁,也是个聪明人。他们二人是好朋友,常年一起断案,互相帮助。但屈福这个人,更懂得审时度势,明哲保身。他不会在危害自己的利益,更不会在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他会改变,改变言行,来保全自己。而且他不认为自己这么做就是个“坏人”,因为人不为自己着想是不正常的,所以他认为自己最多不过是个“凡人”,肯定是达不到“圣人”的标准,舍己为人。但至少,自己也绝不会去主动做个犯罪的恶人,甚至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还要去多多做点善事,比如跟着自己的好朋友卜裕一起断案。
“如此看来,”寺丞卜裕听完那来人说的话,向屈福道。“昨天夜里一共有至少三路人马。第一路人马,肯定是杀手,分别在彭府、城门楼上犯案,又杀死了唯一可能成为目击证人的老更夫。这是在第一场大雨那一段时间里发生的,而且不可能超过,因为如果大雨停了,声音肯定会被周围的人听见,除非那时候,人已经都被杀害了。至于被杀的老更夫,死在二更天的小雨里是完全可能的,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又不像彭府有上百号人,容易在斗杀之时引起动静。早一些杀害目击证人,就可以更加放心地行动了。”
“那你说还有两路人马,这怎么说?”屈福问。
“你想,”卜裕道,“第二场雨距离第一场雨,中间已经隔了一段时间,如果杀手,也就是我说的第一路人马,已经在第一场大雨结束之前完成了他们的行动,又怎么会在第二场雨落下的时候,依然现身于彭府,并且发出争吵之声,让周围的人听见呢?如果他们本就不想隐藏什么,又为何要利用第一场大雨作为掩饰呢?为什么又要杀害老更夫,这个可能成为目击证人的在场者呢?他们如果真要隐藏这次行动,那么行动过后是不可能再次回到作案现场的。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相互争吵者,并非造成彭府灭门案者,而是另一路人马。而我由此推断,一路人马这时候没有理由大吵起来,哪怕是我此时此刻非常怀疑的巡逻队,他们之间,也没有因为发现彭府灭门而叫得大家都知道了的理由。除非,还有一路人马,跟这一路人马,互相起了冲突,所以才在彭府外面争吵了起来。这么一看,正好是三路人马。”
“应该确实是如此。”屈福点头道。
“所以,”卜裕又说,“有人看到的在第二场大雨之中飞驰而过的人马,就是我说的后两路人马。一路人马,在追赶另一路人马。这是争吵之后的结果。而其中一路人马,应该便是吕芬丹队长带领的巡逻队。”
“这么说,巡逻队是老更夫以外的,唯一的目击证人了?”
“首先,老更夫不是目击证人,”卜裕道,“因为他还没有来得及去目击作案。其次,巡逻队看到的,肯定不是真凶。你想,我刚才说的是,凶手已经在第一场雨的时候杀完人了,那么第二场雨的时候,巡逻队又怎么可能目击到他们?所以,除非巡逻队半路在街上巡逻的时候,正好碰见了正在逃跑中的真凶,否则,他们还真就未必有看到作案的过程。”
“那巡逻队有没有可能就是犯案者呢?”
“还是不太可能。”卜裕道,“因为我刚才说了,真凶是想掩盖杀人之事的,又为何要再次回到作案现场?如果是巡逻队做的,他们更不应该吵闹起来,而且还是在彭府前。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难道可以比躲得远远的更能撇清他们的嫌疑吗?完全就是自投罗网。除非他们本来就不是凶手,所以也不怕被人误会,最多算个失职,没能阻止罪案的发生罢了。”
“既这么说,”屈福道,“那跟巡逻队起冲突的,会是什么人呢?”
“现在还不清楚,”卜裕说,“但有一点很奇怪。”
“什么?”
“为什么,”卜裕说,“这一路人马,也就是跟巡逻队起冲突的人马,在不是凶手的情况下,要出现在杀人现场呢?他们又不是巡逻队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牵扯进来呢?如果是周边的居民,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呢?难道是半夜三更来看热闹?听说彭府被灭门了,还来看热闹,有这种人吗?所以,我怀疑,第三路人马,跟彭府一案,至少有关联。”
“他们是帮凶?”
“就算不是帮凶,也绝对脱不了干系。”卜裕看了屈福一眼,“你说,会是什么人呢?”
“不是帮凶,不是真凶,也不是居民,那会是……”
“查案者。”卜裕道。
“查案?”
“是的,”卜裕叹了口气,“跟我们一样。”
“这……”屈福不太明白,“谁会半夜三更来查案呢?”
“听说狄阁老的宅子,离彭府只有几条街的距离。”卜裕看着他说。
“你是说……是狄阁老?”
卜裕点了点头。
“第三路人马,是狄阁老?!”屈福惊问。
“很有可能。”
“那狄阁老现在……”屈福又道。
“应该已经出城了。”卜裕说。
“怎么可能呢?”
“你想,”卜裕说,“跟巡逻队发生了冲突,又被追赶,难道还会留在城中吗?”
“为什么不会呢?他老人家可是宰相啊。”
“刚才我不是说了,”卜裕说,“狄阁老到彭府的原因,是要去查案。那为什么查案者会跟巡逻队产生了冲突呢?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巡逻队正好在彭府灭门案发生了之后赶了来,而狄阁老他们又正好在彭府查案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出了去,两路人马正好遇上,于是吕队长和巡逻队便同时目睹了两件事情:彭府被灭门,狄阁老他们走了出来。我问你,如果你看到这么个场景,你会是什么感觉?”
“我嘛……”屈福道,“我也会怀疑,是不是狄阁老他们干的……”
“这就是了,”卜裕说,“吕队长他们当时就是这么个感觉,所以狄阁老作为来查案者,此时竟会因为出现在了杀人现场,而百口莫辩,因此双方才会起了冲突。”
“你这么一说,我都明白了。”屈福道,“看来我们已经接近真相了。”
这时,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卜裕和屈福二人都吃了一惊。
“真相,有什么用呢?”那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阚老爷子!”二人齐声叫道。
那说话的,是在大理寺的院子里扫地的,一个名唤“阚戏”的老人。
他道:“你就算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呢?”
卜裕激动地说:“我要找到真凶,将他绳之以法!”
阚戏放下扫帚,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缓缓坐了下来,仰天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太年轻了。”
卜裕道:“我是年轻,可我心中有梦想。”
阚戏那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说:“你将要知道,真相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卜裕问。
“上头的人,想要看到什么样的结果,这才最重要。”阚戏如是说。
卜裕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都明白了。
阚戏忽然哈哈大笑,说道:“我说的虽然是现实,可年轻人哪,你心中的梦想,还是要去追求的。”说罢,拿起扫帚,又扫起地来,慢慢走开了。
卜裕望着院落里墙壁上画的、代表“公正”的獬豸,一面回想老人刚刚说的话,不由得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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